中山书院再往上行,有一石道上山。自石道起,山势陡峭起来,才感觉到真的是在爬山了。石道一米多宽,掩映在山林中,倚着山势蜿蜒攀升,坡缓处是粗粝的块石铺就,大大小小棱棱角角的,但是巴滑,脚踩上去有蹭劲;峭削之处是一级级的石阶,大块的石料拼成,细看能发现不少还是古建筑的残存,诸如破缺的石鼓、础石、碑石之类,大多还隐现着云纹、水纹或是字迹。
江南的春夏之交,时常晴晴雨雨,伴着闷热。山石和石道上都是湿漉漉的,像是渗出汗来;草尖上、树梢上也都凝着水滴,阳光下晶晶莹莹。好在有山风阵阵送来清凉。喘嘘嘘汗津津地拾阶而上,不时站下来看看花草看看树木,逍逍停停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半山腰上。这山腰好像是被削平的一个小山包,约两个足球场那么大,依然是茂林修竹山花遍地,依附在大山怀里。上了这块台地,登山的人们大多自然地顺势再往山里走。走到尽头有一条横亘在山腰之际的车道,往东下行可到灵谷寺或是仙林,向西上行可达钟山的主峰头陀岭及至天文台。台地外延朝东有条不长的小径,通向一道低矮的墙院,有些荒落,所以也没多少人在意。来这里爬过几次山,朝那墙院也注视过,就是座废弃的房舍吧,于是同样地顺势往山里走。依旧的块石铺路,参天大树遗落下斑斑点点的阳光,路旁的树丛草窠里时不时有些残垣断壁显露出来,大大小小的石块垒成,爬满荆棘藤蔓,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遗迹了。荒山野岭的,不是寺院就是道观吧。转过一道弯,细心一点能发现几个掩映丛中的小石塔,知道那是和尚的坟冢。还有一座大些的,圈了半身高的石围,有石碑刻着“万福寺方丈”的字迹。足见所猜不谬。嗟乎!“南朝四百八十寺”,如今还见遗迹的也不多了。
往常上山,见过“方丈”,也就原道下山了。这回想增加点“有氧”时间,打算沿着车道下行到灵谷寺,再从山中绿道兜回中山书院取车。行不及百米,右边现一花径。径的端头是一所并不起眼的庄院,院门洞开,东半边是主从两组石头建筑,中间一参天大树,西半边是一大片园圃。回身又见车道的左边另有一石屋并车库,分明是那庄院的附属建筑,足见这不起眼的庄院定有些来头。好奇地踏着花径走进院门,蓦地从那门房似的小屋中窜出一黄一黑两条大狗,不咬也不叫,摇头摆尾地围着人转。正惶惶着,又跑来一只花猫,倚在黑狗身下也喵喵地望着人叫。这些猫狗大概是被游人贿赂惯了,竟忘了看家护院的本职,只顾乞讨。走过场院,就是那座主体建筑,一组坐东朝西的凹字形房舍,农家小院的形制,凹口处有圆形院门,关起院门来就是一所静谧雅致的小围屋。然而人去楼空,屋门紧闭,就看那圆门的门额上有“永慕庐”三个字,落款是国民政府主席谭延闿,方知这民国风格的田园小筑乃是中山先生家人守陵的下处。难怪坐东朝西,朝向的不是那片园圃,而是中山先生的陵寝所在。而那片园圃,虽然花木与杂草参半,有些荒芜萧瑟,若是开垦出来,种上几畦瓜果菜蔬、几畦稻粱菽黍,再放养几只鸡……想着想着,就想到陶渊明的《归园田居》:“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不过眼前应该是“犬吠深山里,鸡鸣草丛间”,就见草丛中真地转出一公两母三只鸡来。大公鸡昂首踱步走前,两只母鸡温婉敦厚地厮跟着。那公鸡乌眼圆睁脸赤红,左瞅右瞧瞪着人,半张着喙发出咯咯的凶声,黑亮的尾毛像大王旗一样翘得老高,那意思显然是在声张它的地盘,要我快走开,别打歪主意。相信这大公鸡敢跟我拼命。一夫二妻三亩地,神仙一样的日子,能轻易让人?而那几只猫狗倒宁愿落魄着当乞丐,真是不成器。恹恹地折向边墙小门,探头一看,原来就是那台地边沿的荒径。谁想这荒落的墙院里竟然洞天福地呢,不显山不露水的。不过比邻着墙外那些荒冢废墟,难免又让人想起《聊斋》——“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帷。”有些悚然。在这儿逍遥自在,还真得有狂生的情性。
“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固然博大、气概,其实半山之上也是自有其堂奥。一株草木,一块残石,一片废墟,一个所在,一处景致,都有其来历,有其故事,有其道理,有其意境,只是未必人人都能得其堂奥罢,况且还要能放得下心气,甘愿止步于半山之上。
韩丹子201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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