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应志刚
早起的阳光,越过高耸的马头墙,倔立的瓦松,沐浴着生命的礼赞。
鸟雀唧啾,在屋檐上跳来跳去,唤醒了驳岸边的杨柳。
挎着布袋书包的小学生,在廊棚里追逐嬉闹,脚步匆乱了古镇的晨光。
香花桥上露珠尚未消褪,湿漉漉的向着悠长的香花弄蔓延。
数着步子,走过结着青苔的石板路,保圣寺的晨钟响起。
紧随着佛国梵音,一墙之隔的小学堂,也即将拉响上课的电铃声。
一位清瘦的年轻人,穿着青灰色长袍,捧着一摞书,立于校门外,三三两两的小学生从他身边经过,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喊道,“先生早!”
年轻人微微躬身,笑着回应,“早。”
那声“早”,是标准的苏州口音,说的认真且又软糯。
这大抵是1917年发生在甪直古镇的片段。
那一年的早春,梅花开得灿烂,苏州青年叶圣陶,在寺庙旁的这所小学堂,当起了教书先生。
人们时常怀念那个时代。那个犹如春天般清新的时代。
叶圣陶是破冬的一缕春风。
1912年1月,18岁的叶圣陶中学毕业,因家境贫寒无力继续深造,便在校长的推荐下,到干将坊言子庙的苏州中区第三初等小学做了一名教员。
出生于1894年的叶圣陶,见证过清廷的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他认为,教育最主要的意义,是培养出一个个自由的人。
“我与从前书房里的老先生其实是大有分别的:他们只须教学生把书读通,能够去应考试,取功名,此外没有他们的事儿;而我呢,却要使学生能做人,能做事,成为健全的公民。”
“有一种弊病,就是学生在校里,只知道读书……换一句说,便是偏重读书,忘了人生。”
然而,执教之初,这位理想主义者,如其日后创作的教育小说《倪焕之》中的主人公一般,遭遇了现实的重创。
课堂上,他不拿教科书,“随心教去,如舟入大海,任其所之”。
他在课堂上宣扬“独立”和“民主”,给学生讲述鲁滨逊孤岛漂流的故事以释“独立”;讲美国总统林肯的故事以扬“民主”;讲武昌起义和辛亥革命,以引导学生关心国事。
这背后,是叶圣陶一颗“从事教育以改革我同胞之心”。
但这并不符合当时的教学规范,教育改革的观点无法被校长和同事们所接受。
1914年7月11日,校方以减缩班次为由,将叶圣陶排挤出校。
由于生活的逼迫,9月7日,他去苏州农业学校任书记员,刻写和印刷讲义,每日须刻七、八千字,手酸肩痛,3日后即辞,此后依靠卖文为生。
顾颉刚在《隔膜序》中也谈到这一情况:“他受经济的逼迫更历害了,他只得做了许多短篇小说寄《礼拜六》及《新闻报》等。”
1917年,甪直向这位苦闷的青年张开了怀抱。
当年春,23岁的叶圣陶受校长吴宾若之邀,到甪直吴县县立第五高等小学执教。
在这里,叶圣陶仿佛走进了一个“理想王国”。
在近五年的时间里,他和校长吴宾若、同事王伯祥志趣相投。
他们冲破封建教育制度的束缚和各种阻力,对教材、课程、教育教学方法进行了一系列大胆的革新,意气风发地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为人生而教育”的乡村教育改革实验。
他自编学生教材,在国文教材中将白话文、新文学作品和乡土教材引入课堂;自掏腰包购买大量的中外名著以及《新青年》、《新潮》等进步刊物,创办了博览室和利群书店。
“我决不将投到学校里来的儿童认作讨厌的小家伙、惹得人心烦的小魔王;无论聪明的、愚蠢的、干净的、肮脏的,我都要称他们为‘小朋友’。”
先生授课,与古板的私塾先生不同,尽是挑有趣的讲。小孩子听得懂,明白了不少道理,所以当先生有事不在时,“就像丢失了什么。”
“我相信课本是一种工具或凭借,但不是唯一的工具或凭借……公民,社会,自然,劳作,这些功课的非文字的课本,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先生授业,不仅传授知识,更注重培养孩子的生存技能和人格完善。
为了给学生传授种植技能,他办起了“生生农场”,与同事一道带领学生,在校园西北面的鲁望祠堂边,挥锄破土开出一片田地,师生一起种植蔬菜,一起分享劳动果实。
为培养学生的经营能力,他办起了“利群商店”,销售学习用品和糕点食物,由学生轮流掌柜,感悟商业之道。
他倡议学校建立音乐室和篆刻室,对学生实施素质教育;在校园内搭建戏台,自编自导自演,每有新戏上演,镇上男男女女都赶来观看,比到乡下看草台戏还热闹。
他时常带领学生拜谒陆龟蒙的衣冠冢,在陆龟蒙石碑和洗笔槽前,评价陆龟蒙揭露现实、哀悯农民的诗文。
在甪直,他开始了文学创作,在他租住的走马楼上,编辑了中国新文化运动史上的第一个新诗刊物——《诗》。
他在甪直广泛接触农民,了解社会,创作了小说、散文、诗歌近百篇,著名短篇小说《多收了三五斗》、长篇小说《倪焕之》、童话集《稻草人》中的不少素材、社会背景、人物形象,都来源于甪直,来源于他在甪直执教期间的生活和教育实践。
其中,《多收了三五斗》更是以甪直万盛米行为背景,揭露了谷贱伤农的社会现象。
甪直的5年,给叶圣陶留下了无法磨灭的人生印记。在这里,他和早年多有聚散的妻子,共度了一段恬静的小时光。
1919年5月,叶圣陶的父亲去世。办完父亲的丧事后,于当年暑假,他把家从苏州搬到了甪直,和外祖母、母亲、妻子胡墨林,还有刚满周岁的长子叶至善,一起过上了平静的乡村生活。
家就安在了甪直东市下塘街的走马楼上。日常,他和夫人“晨晚到校返寓”,颇有些柴米油盐的小幸福。
胡墨林在“五高”女子部任教,除教语文外,还兼教家庭生活课,讲授生活技能。
她讲授的各种裁剪、缝纫技艺,很快就在甪直镇传开了。到了晚间,常有三五成群的姑娘过来串门,向她求教描花剪样、裁缝针织。
如今辟作叶圣陶纪念馆的小学堂,东面有座“女子楼”,就是胡墨林昔日任教之所;西面的“四面厅”,周遭通畅明亮,是当年“五高”的博览室;旁边的“鸳鸯厅”,便是叶圣陶当年办公所在。
白天一起在学校教书,夫人就在隔壁;家在小镇上,推开窗,便是小桥流水的风景;门口是小河,可以洗衣淘米;楼下是老街,升起煤炉就能做饭。
这段恬静的小时光,再也没有走出叶圣陶的心里,正如他自己所说,“这里有我真正意义上的教师生活”,“甪直是我的第二故乡”。
或者还有一句话,他不曾说出口:那些日子,有夫人胡墨林的朝夕陪伴。
叶圣陶的日记中,常有这样的话,“墨不在家,便觉异样”,“墨不在家,余则寂然无聊。”
简单几个字,道尽了伉俪情深。
在夫人逝世后,他曾有诗云,“山翠联肩,湖光并影……惯来去、淞波卅六,篷窗双倚,甫里苏州。”
到底还是忘不了姑苏,忘不了甪直。
叶圣陶弥留之际,常常念叨清风亭、斗鸭池、高高的银杏树和生生农场。
1988年2月16日叶圣陶与世长辞。当年12月,先生骨灰安放进甪直。
自此,他与甪直,这个“忘不掉的第二故乡”,再也不曾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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