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事,经过多少年,还常在你脑海中萦绕,那一定是件特别的事情;对你的人生有着重大影响的事情。
每次闲暇,回忆到小时候的事情,我总是想起收到的人生中那第一份礼物。
现在的孩子很幸运,经常能收到别人送他们的礼物,生日礼物、节假日礼物、父母的亲戚朋友旅游归来的礼物,如果你问起哪个礼物是谁送的?好多都想不起来了。
我们的童年,确实无法与当今的孩子相比。许多孩子,根本就没有收到过别人送的礼物。所以,能收到一份礼物,都是件稀罕的事情。我是幸运的,十二岁以前,总算收到过一件礼物。尽管是唯一的礼物。
事情发生在我六岁那年的冬天。是一个多雪的冬天。前几天就听母亲说,她那个最小的徒弟要回老家了。那个徒弟姓赵,平时母亲都叫她小赵,她们单位的职工也都叫她小赵,我们全家也跟着别人叫她小赵,所以,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大名,只知道那个叫小赵的徒弟,就是母亲七个徒弟中长的最可爱的那个女徒弟。
母亲是地毯厂的一位师傅。师傅当然也是先从做别人徒弟开始的。我是我们家最小的一个孩子,当我记事时,母亲单位的同事们每天都喊母亲为王师傅。由于我根本没有见过母亲当徒弟时的事儿,只见过她当师傅的事儿,所以,那时,母亲在我的记忆里,就是地毯厂的一位师傅。
母亲在地毯厂一共带过七个徒弟,这七个徒弟出徒后,母亲就成了车间主任。成了车间主任后,母亲就再也没带过徒弟。一直到她们那个厂子最终倒闭都没再带过徒弟。
母亲的七个徒弟中有五个女徒弟,二个男徒弟。他们的命运后来各有特别的故事,我今天在这里暂时不说。
当时,我还没有上学,整天不是在外面野地里瞎跑乱转的疯玩儿,就是钻进母亲他们车间原始森林般的织机林里,窜来窜去捉迷藏。每次,我躲到小赵的织机里时,她都会笑眯眯地帮我掩饰,好多次,帮我逃脱了被捉。她的笑脸,很特别,很可爱,虽然有十九岁了,但看上去,好象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印象的是:她那张一见我就笑眯眯的脸。
小赵临走那天,天上飘着细小的雪花。母亲拉着我的手到汽车站去为小赵送行。天很冷,还有一点儿微微的北风,一路上,我一直能感觉到冷风从我这只袖管里钻进来,又从另一只袖管里钻出去。冷风顺着我肌肤和棉袄之间缝隙游过来,游过去,将我身上的热量席卷而空。我一边走,一边儿打着冷战。车站到我母亲的单位有三四里路,我感觉仿佛走了二十多里的路程。
车站里生着一只用大油桶改造成的火炉,穿着奇形怪状棉衣的旅客们围着那只半截儿烧得通红的大火炉取暖。男人们卷起一只大喇叭筒烟卷儿,往炉火红的炉壁上一按,递到嘴巴里猛吸几口,股股浓烟立刻就从他们口鼻里喷射出来。
小赵那天穿了件军队里的黄棉袄,头上戴了个令我羡慕不已的棉军帽,只是棉帽上没有那颗闪闪的红星。但小赵围了一条通红的围巾。那条通红的围巾不仅使小赵的样子看上去更加可爱,而且使我心里产生了一种暖洋洋的感觉。正是那种暖烘烘的感觉,使我一路上对寒冷的抵抗力增强许多。
买了车票,离开车还有一段时间。母亲和小赵站在车站的窗子前说话。我望着车站里的旅客解闷,耳朵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她们的谈话。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小赵是要回他的老家去与他结婚。他是一个转业军人,一直在我们这座边远小县城服役,当一位副营长。前一段时间已经先回去办转业后的安置工作,并已经办好,在一个我没听说过的单位当一个副主任。
开车的时间到了,班车因为下雪晚点了。据站务人员说大约还得等半个多小时。听到这个消息,我叹了一口气:什么破车,下这么点儿雪就晚点了!小赵听了,冲我和母亲笑了说:他等的累了,师傅,你在这儿站一会儿,我出去给他买个玩具吧。说完,不顾母亲阻拦,掀开车站那张油迹斑驳的门帘,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小赵重新回到站里,手里拿了个塑料玩具。那是两只小鸭子,一红一黄面对面踩在一根黄色塑料棍上。棍子是套着的两根空心棒,抽动里面的一根,两只小鸭子就一口一口啄下面那根棍子。
小赵给我演示了两遍,我就学会了。在那以前,我从来没玩儿过这么高档的玩具。我玩的玩具都来自以家为中心,方圆七八里内的野地;以及母亲的车间;就地取材,用手工粗制而成。手里拿着这个新鲜,精致,漂亮无比的玩具,我爱不释手,心里对小赵充满了感激。
那时候,社会上还不流行说谢谢,所以,我的感激没有通过语言向小赵表达出来。小赵递给我玩具,接着和母亲说话,我则拿着玩具,小心翼翼地抽动着那根棍子,让小鸭啄。一面玩着,我一面不时抬头偷偷看小赵一眼,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我知道,那份感激,她没有体会到,但我却一次次体会到了。
班车最终还是来了!当小赵离开我和母亲,走向班车的那一刻,我的心里突然有一种被纠扯的感觉。我想上去拽住小赵的手把她留下,想冲过去扑进她的怀抱,对她说:别走了,我不想让你走!可是,这些思绪,我一点儿都没有能力去表达;只是呆呆地看着小赵的身影一步步走向远方。那一刻,小赵的红围巾在我眼前显得格外鲜艳夺目。随着小赵离我越来越远,红围巾却变得越来越大,慢慢罩住了我整个视线。
一声汽车喇叭声,使我眨了一下眼睛,我眼前一亮,看到班车已经在我眼前慢慢启动。小赵的身影已经在我眼前消失,只有驮着一背雪花的一辆老旧班车渐渐驶出视线。
突然,我感到脸上有股冰凉,伸手一抹,手背湿湿的。原来,我的眼泪不知何时落到了脸上。
我转身,在母亲后面重新把手伸到脸上,抹去残存的冰凉。抬头看母亲时,发现母亲一动不动站在雪地里,始终盯着远方汽车消失的方向。我走到母亲身边,拽着她的手说:班车不见了。母亲攥紧我的手,低头看了我一眼说:我们回去吧。在母亲低头那一刻,我看到母亲眼睛里湿湿的。那时,我想母亲一定有了和我一样的感觉!长大后,我才理解到,其实母亲当时还有许多与我不一样的感觉!
我随着母亲往回走。一路上,尽管还刮着来时那样刺骨的寒风,但我一点也没感觉到冷;我觉得心里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小赵送我的那个玩具,我拿回去和家里人只玩儿那一个晚上。第二天,当我睡起时,就哪也找不着了!我不知道是被我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中的哪一个藏起来了,还是半夜三更时,那两只鸭子自己飞走了!
随着那件事离我越来越久远,随着那件事在我回忆中一次次重复出现,那件事也被我的潜意识改造的越来越面目全非。时至今日,它越来越像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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