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悠然拿着信笺等在学校门口,身边站着被她逼迫陪同的林雨诗。空气里飘动着闷热的气流,两个女生紧张地盯着远处。林雨诗觉得悠然的勇气一大部分来自她对沈旭阳的坚持,这让她觉得小小的骄傲。
杨光斜背着书包从班级里走出来,眉间一抹浅浅的“川”字还停留在解题时的样子,眼神却是温柔地望着前方。林雨诗轻推了一把悠然,她便咬咬牙冲着他跑过去。林雨诗静静地站在漫天夕阳下看着漫天橙红下站立的两个人。
女孩子微微垂着头,伸出胳膊将写满细密心情的情书递过去。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不说话,目光漫过悠然笔直地落在林雨诗身上。
他说对不起,然后斜挎着书包径直走开。单薄的情书承载了太多的心情,在悠然手里颓然地掉落。林雨诗远远地看着悠然,她看着她,然后哭着跑开。瘦瘦小小的身影在雨诗不知所措的目光里踉跄着跑远。
女孩子之间的友情总是如此,因为一个男生而出现细小的断痕,两个人站在断痕的两端,谁也不敢轻易地靠近谁。
接下来学校上空幽蓝的天开始变得浑浊。杨光愈加不爱说话,甚至和老师申请了条换座位坐到班级最后一排。
只是一夜间,原本还在讨论“学校附近哪家的快餐又便宜又好吃”的同学们都改变了话题在谈论一个最新鲜的流言,班级的一个女同学抓住林雨诗的手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吗,原来杨光的父亲是个杀人犯。
尖子生杨光的父亲是个肮脏堕落该被唾弃的杀人犯。
杀人犯。
这三个字眼出现的频率甚至比起“上课了,请同学们翻开课本……”还要多上好几倍。
清晨,林雨诗拿着苹果和牛奶来到班级,如往常一样将它们放进沈旭阳的书桌里。清晨的熹光洒在桌面上映射出一大片稀薄的光斑,林雨诗眼底的忧郁映在上面,晃动着微凉的光影。她看着低头走进班级的杨光,嘴唇抿了抿仍是没有说出一句安慰的话。
杨光的睫毛上悬浮着几缕尘埃,他看着林雨诗认真地说,没什么的,真的。
悠然进来的时候正巧看到林雨诗红着眼眶低低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悠然看着林雨诗,哭得像一颗受了委屈的青果,白皙的面容涨得通红。林雨诗走过去轻轻搂住女孩轻微颤抖的肩膀。
【五】
秋天的时候,整座城市冷得像是从盛夏直接过渡到寒冬。林雨诗穿着厚厚的绒衣,带着雪白的长耳朵帽子,脖子上层层叠叠地围了条三米长的围巾。彼时的沈旭阳依旧穿着单薄的春衫,清瘦的骨骼在雪白衬衫下打着清脆的寒颤。
美术课上,林雨诗给坐在后排的悠然传递墨水瓶子的时候失手将一整瓶深蓝的墨水打翻在沈旭阳的衣服上。
突然就有蓝天盛放在他洁白的衣衫。
林雨诗不知道,那是沈旭阳唯一一件白衬衫,从夏天穿到冬天,洗了无数次,原本柔滑的布料已经在洗衣粉的洗涤下变得略微僵硬。
那天的沈旭阳终于发了脾气,一双如谭的眼愤怒地看着林雨诗转身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忿忿地离开。他带着她的天空那样决绝地离开了她的视线。林雨诗的眼泪在班级的门砰地一声关响的时候掉落在桌面上。与湛蓝的墨水和秋日里惨淡的阳光混合在一起发酵出忧伤的味道。
第二天,林雨诗抱着六十多件白衬衫走进班级。那是前一天放学后她跑遍了小城所有还没关门的专卖店才买到的。深夜,林雨诗一个人趴在昏黄的台灯下细细地在衬衫领口处绣上一个墨绿色的“沈”字。六十多个沈字究竟要行走几万次针线才绣得出,这个问题就连林雨诗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她将衬衫和棉大衣连同苹果和牛奶一起放到沈旭阳的桌子上。虽然她有解释说大衣是商场里的赠品,但沈旭阳仍是只捡了一件白衬衫装进书包里,剩下的全部堆积在林雨诗的书桌上。
林雨诗看着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沈旭阳,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那件白衬衫是沈旭阳的父亲送给他的十六岁生日礼物,她毁了它,即使是为了找个借口让他穿上那件被当做赠品送给他的大衣。
她不着痕迹地想要给他温暖,即使是被排斥后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也只是想要让他温暖而已。斗不过林雨诗七十二变的借口,沈旭阳终于抱起那一摞衣服走出班级。她看着他的背影扬起嘴角笑得那样满足。
林雨诗拉了拉脖子上鹅黄色的围巾钻进秋日霜凉的风里。即使是这样的天气也躲不过小提琴培训班,她硬着头皮奔跑在呼啦啦吹过的风里,脚下的帆布鞋在地面上踩出疲惫的痕迹。路过中心公园的时候她碰到一个女子,面容疲惫,手上蒙着重重的污垢,她正在一个垃圾箱里翻着什么,然后她露出疲惫的笑容。因为她捡到一条围巾,一条,破旧不堪的黑色围巾。僵硬的毛线上挂着细碎的垃圾残渣,她想把围巾挂到自己的脖子上去。
这个城市里常常会出现这样的人群,她们是女人,却买不起高档的化妆品,甚至连吃一顿温饱的饭都要踌躇半天,她会因为丢失了一块钱的硬币而懊恼三年,也会因为在垃圾堆里捡到了一条勉强可以用来御寒的围巾而开心很久。
林雨诗看着她心底爬出无数条透明的虫子,它们啃食着她的心。
她走过去,将自己的围巾一圈一圈地拿下来递给那个被生活压迫得就要崩溃的女子。她说,这个围起来会暖和一些。
女子抬起浑浊的眼看着她,伸出肮脏的手接过围巾,孩子一样开心地围在自己的脖子上。
林雨诗揉了下发胀的眼睛,抬头时就看到抱着满怀白衬衫的沈旭阳朝这边跑来,他的身上穿着那条她处心积虑想要送给他的大衣。雪白的衬衫在凉风里凌乱地飞扬,像一双巨大的翅膀轻柔地包裹住这个迷一样的少年。
然后她看到沈旭阳牵起地上的妇人说,妈,我们回家。
【六】
沈旭阳在蝴蝶形状的满树槐花亲吻林雨诗的眉毛时已是一个多月后的某一个晴朗下午。他坐在斑驳树影下给她讲一个故事。
林雨诗靠在树干上静静地听。故事很平常,是这个星球的每一个角落都散布着的忧伤。故事里有一个平凡的家庭,母亲是学校里普通的教师,父亲是计程车司机,他们有一个可爱健康的儿子。他们是这个繁华的世界上再平凡不过的家庭,三个人相依为命直到儿子长大,要过十六岁生日了。
这个父亲想,如果自己的儿子穿上雪白的衬衫一定帅气得像个王子,就像很多年前的自己。所以他加完班之后就开心地朝临城的夜间超市赶过去。他想着一定要让自己的儿子在十二点前穿上雪白衬衣变成翩翩王子。
也许是他们太过平凡,上帝想说让他们这个家庭也惊天动地一次,于是一挥手,降临了一场灾难。那是那座小城那年冬天最大的一起车祸,这位两鬓还未来得及霜白的父亲当场死亡。他的手里紧紧握着一个大红色的口袋,里面是一件白衬衫,他还特地让裁缝在领口上面绣上一个草绿色的“沈”字。也许他还想过将来也要给自己的孙子买一件一模一样的,就这样代代相传。
可是这个梦就这样断了。
他的妻子带着他的儿子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变得冰凉。他的死硬生生地挑断了妻子脆弱的神经,她疯了,时而正常,时而痴傻,整日坐在洒满阳光的屋前叫着她丈夫的名字。
她的儿子穿着单薄的衬衫扛起了一整个家。
讲到这里的时候,沈旭阳轻轻地吻了下林雨诗的睫毛。他的唇很凉,却温暖了她一整个荒凉的额。
沈旭阳说,那个男孩独自走在看不见尽头的道路上,直到有一天出现一个奇怪的女孩,她无条件地对他好。
每天买苹果和牛奶放进他的书桌里,牛奶盒的下面用彩色中性笔写上几句矫情的诗歌。这些都是让他觉得温暖的细枝末节。
故事结束的时候沈旭阳说,林雨诗,我要去广州了,在这之前我需要一大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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