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长期从事单位工会工作,逢年过节常常跟随领导去离退休职工家慰问、拜访,单位组织退休职工座谈、联欢会或外出参观,我也时常做一些服务工作,因此,对单位近三十位老同志非常熟悉。如汤老勤跑菜场,含饴弄孙,郑老退而不休,做起老白领,李阿姨老有所乐,投身广场舞,邵老常带鱼竿子,种了个菜园子,何阿姨股票证券基金多面手……用一个字概括老同志的生活——忙。
单位唯有二老与众不同,他们好似得道高僧,超然物外,生活得很悠闲、恬静、无为、清雅。并且二老也大不同,王老瘦高,看上去羸弱不胜,余老敦实,走起来虎虎生风;王老一味清静,师母逼急才下楼来小巷口转悠一下,余老静动相宜,手把书卷长知识,放下书来打太极;王老话不多,但话到投机滔滔不绝,余老常说话,却话语简,语气平。二老也有同者,都已耄耋,王老91,余老近90,为单位寿星中的冠亚军,两老耳聪目明、身体健康,又同爱丹青、书法,寒来暑往,每日必修,或一花鸟虫鱼小品,或一副中楷扇面,志趣同也。我就随意撷取二老生活中几朵浪花,以观一叶而见森林,闻一粟而知沧海。
先说余老,因其经历也平顺,其为人也低调。余老浙大毕业后,长期在基层工作,当过小官,做过教师,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扎根群众中,非常接地气。余老自我总结:没犯过一处小错,更没干过一件大事。有人觉得余老为平庸之人,乏善可陈,这只能说明你没有趟过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到七十代末近三十年那滩浑水,能做到不害人的已是少数,更幸运的是没被人害;或许有人觉得余老是圆滑之人,不足道哉,非也,他为人至诚,对事认真,“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
余老亲近艺术,极爱太极是将近退休时的事,他以前从事的工作与这两样不沾边,一次偶尔好奇问起时他说过的。余老虽矮小但敦实,年近花甲时身体非常康泰,他认为退休后不能无所事事,要为所能为。于是提前报了社区老年大学,一读三十年,先是跟着老师学书法、绘画、乐器、太极,学成后也在老年大学任教,他是老年大学里最勤奋的学生,最博学的老师,最快乐的志愿者。
余老常手不释卷,又行万里路,拜访名师,沿着艺术追求之路,踏石有痕地走了下来。三十年来,虽无焚膏油以继晷,但也恒兀兀以穷年,书画造诣日臻精纯,乐器、太极也形神兼备,尤善山水、行草、二胡、太极。学书画要充实自己的文化内涵,开阔眼界,于是,余老常携夫人,亲近自然,怀抱青山,胸藏丘壑,融山河、涓水于心中。他游历富春江、钱塘江、长江、黄河,登临泰山、峨眉、黄山、华山……书画也要深入群众,贴近生活,于是余老组织书迷画友成立南门江书画社,走街串巷,为居民写对联、画中堂,丰富社区居民文化生活。
乐器、太极要曲不离口,拳不离手,一日练,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空。余老在社区组织了民族乐器班,太极晨练队,一早一晚经过小区,有丝竹之悦耳,拳脚之挪腾,夕阳是迟到的爱,夕阳也是未了的情。在那身手矫健的人群中,着素绢太极服,衣裾袅袅身轻约,银白长发飘飘随轻风的就是90岁的余老。
接着说王老,他的经历不像余老那样一帆风顺了,只能用“穷且益坚老当益壮”来形容。
王老在八十大寿之际,将自己多年的书画作品集结,出版了个人画集——《王某画存》。与其他画集不同的是,王老除了精选了自己的人物、山水、花鸟近百幅绘画作品外,还在书中收入了自己的诗书、印章。从中可以读出老人热爱生活和对绘画艺术的孜孜追求。画册的结尾有篇回忆录式的文章,题为《炉前絮语》,里面坦诚地讲述了自己艰难曲折的书画人生,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自己一生对绘画艺术的执着追求,表达了自己虽已风烛残年,但仍要继续拿笔作画的决心。
王老少年时代即以善画闻名乡里,师范毕业后参加基层工作,30岁时,以调干待遇考入安徽师大攻读美术。大学期间,已深得山水画艺术之精髓,有国画作品全国各地巡展。然而人生之轨因其在大学期间一副墨宝对联改弦易辙。
师大为便于学生学习和借阅,专门开辟陈列图书画册以及名家艺术真迹的阅览室,并安排专人管理,定期开放。不知何故,这间阅览室一直大门紧闭。时值大鸣大放时代,王老也年轻气盛,提笔挥就“图书何辜?关在天牢,已长年累月不见天日。字画不幸,打入冷宫,竟孤苦伶仃苦度春秋!”,并粘贴于阅览室门口。对联竟成偈子,从此,他跌入了地狱!后发配农村,由一个艺术家变成了面朝黄土背向天的农民。一去二十年,过着与艺术无缘的苦难生活。54岁才重沐春风,回到教育工作岗位。退休后,先后生了三场大病,三次住院,死里逃生八年。人生宝贵的时光里,或写检查,或被批斗,或罚苦力,或战病魔。
终于身份正了,身体好了,生活闲了,怎能把七十、八十岁的大好年华再付之东流呢?王老跑书店,图书馆,于是,书架满员,床上也堆满书籍;只要天放晴,他就骑上自行车,带上画具、干粮,或临水,或登山,画上一整天;只要有机会,会国画老友,拜书法名家,以此来提高自己的绘画技巧,丰富自己书画言语。于是,形形色色的青山、湖泊、花鸟、虫鱼,映于胸,融于怀,悟于思,运于笔,成就了一幅幅小写意山水、紫藤群燕,生机盎然。如今,91岁的王老每天仍坚持画一幅小品,写几页书法,或斟酌一首合辙压韵的古诗,在艺海里游弋,探索其无穷奥妙。
如果你有心观察,在一个老旧街市的里弄内,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一边笑吟吟地随兴散步,一边不时从衣袋里摸出一颗花生米、茴香豆或一块小饼干,嘎吱嘎吱吃着的,那定是王老,就是这位对艺术孜孜不倦的寿星,在《炉前絮语》里有趣地写道:“我身边存有的五、六十幅作品和已流播出去的若干作品,就是我不屈不挠的物证。……也留几册给我儿孙辈保存几十年,以画册代替骨灰盒作个纪念。这样,比保存那令人恐怖的骨灰,勉强开个追悼会,告别难看的遗体,念几句充满套话的悼词,不是要有意义得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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