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来前一天的晚上,父亲特意请假从学校赶回家,得知我预估分数不错,心里很高兴。而当父子面对面谈及报志愿的事情时,却都默然不语,竟成“一对沉默寡言人”。
这晚,月亮明光光的,银屑冰晶似的从窗格倾泻进来,铺满客厅半边空间。我读懂父亲眼神中的望子成龙,但他的目光中却有另一种希冀。
这场景从我幼小记事至今总共有两次,这是第二次,而第一次场景仍萦纡心头,历历在目。同今天晚上一样,那一夜也是有圆月的好天气。幼小的我趴在小桌子上写作业,父亲坐在对面,吸着烟,蹙着眉。当时的我很高兴,虽然父亲是老师,但他教大孩子课,对我总是不管不问,野孩子欺负我也是活该。今晚上可好了,父亲从今以后要陪伴我、保护我,看哪个不知趣的敢再欺负我。当我偷偷瞧父亲时,仍见他眉头疙疙瘩瘩的。我真傻,我竟不知父亲第二天就要去一个离家一百多里的地方上师范,学习三年,在那个交通落后的年代,回家一趟也是一年半载一次。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说他以前只是忙着教书,没有好好看管自己的孩子们,觉得很愧疚,我们姐弟三人年龄又小,临行当时欲言又止,更何况也不知道如何向我们表达。
父亲十九岁开始代课做民办教师,为了掌握更多教学知识和技能,他三十岁那年,报考了一所师范学校。于是,他白天上课,晚上自学。读呀,背呀,写呀,算呀,辛苦的成绩凝结在父亲的汗水中,花发上;结在多病母亲的皱纹里,她一个人家里、田里操劳,支撑着全家的天;结在几页答题卷上,上面映满父亲的企望和心酸;最后结在一张窄窄的但又沉甸甸的录取通知书上。父亲考取了师范学校,全家为他高兴。
冬去春来,岁月的犁铧在父亲的额头鬓角辛勤翻耕着,他显然苍老了许多。
“你先去睡觉吧,待我考虑好再给你去信,如果有空可去你姑爷那儿,跟他谈谈。”我站起来去休息,但分明觉得父亲默默注视着我。
父亲的姑父,我的姑爷,是一位面容慈祥的风雅老人,当我们几个孙侄们围着小木桌坐在他身边时,几杯酒下肚,他红了脸,便会娓娓道说他人生征途中的苍海桑田。
叮当,叮当……在那些个日子里,沿海地方多阴雨连绵的天气,十八九岁成了盐行小掌柜的姑爷跟着盐帮,赶着驴子,拉着裹着油布的盐车,在泥泞中昼夜兼程。江苏近海产盐,收盐期又多雨。走过几十里盐路,几百里土路,在徐州把盐袋装上车皮,火车载着沉重的盐袋和疲惫的姑爷向西南爬去。穿过一座座山,涉过一条条河,经过一个个村镇,坐商行贾生涯一路艰辛。二十五岁那年,为支撑家庭的门面,姑爷投学黄埔军校,成为蒋介石最后一批徒生。也因此,在文化大革命年代,他被革了文化干事的“命”,遣送到乡村中学教书。“一去三十年”,如今,姑爷的学生“桃李满天下”,而他仍困守农村中学,为他人做嫁衣裳。
现在,我站在他身边,看他一页页耐心地整理着几十年的教学心得时,竟然觉得有几分严肃。这些资料与其说是姑爷多年教历史课的心得体会,不如说是浸染着他心血和智慧的心路历程,也可以说是他踏着泥泞艰辛收获的一袋袋盐粒、一枚枚勋章、一张张笑脸、一棵棵大树……他一页页认真地翻阅,眼神中有慈祥和安慰。
“洁儿,你志愿报了吧?”姑爷放下手中的活问。
“还没有。”我愣过神来回答。
“年青人做事要果断。当年蒋介石南逃台湾,吩咐黄浦学生跟随,我果断决定不去。如果我当时优柔寡断,怎能见到今日改革事业的雄伟壮观呢?”姑爷显然有些激动,他的脸红了,我的脸也红了,我羞恼自己太缺乏主见了。
“这些东西留给你,可能对你学习文科有点用处。”姑爷庄重地把那些他刚刚整理好的资料捧给了我。
“邓老师在屋吗?”有人敲门。
“在屋,请进。”姑爷开了门,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
姑爷接过信打开,面容先是严肃,渐渐地,笑便爬上去了。
“洁儿,你睢,这信是你父亲写给我的。”
……前几天洁儿回家谈及他报考志愿的事,我们当时都是犹豫不决……经过考虑,我决定让他走咱们的路,您说好吗?……
“我的高考志愿决定了!”抱着姑爷的资料,攥着父亲的信,我回答了姑爷,回答了父亲,回答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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