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妈妈刚到大舅家门口的时候,表姐人还在屋里,声音就先传来了,“你们真有口福,大舅又出功夫了。”
屋里满是表哥表姐,围着轮椅上的大舅一阵忙活。妈妈在娘家是最小的,有很多哥哥姐姐,因此我也有很多表哥表姐,我和他们打完招呼就往大舅身边凑,大舅显出少有的神采奕奕。大舅罹患帕金森综合症已经好几年了,每次来看望他,都觉得他的状况在下降。
我和妈妈还不知道大家在忙活什么的时候,突然厨房里传来一阵“哧哧”声,大舅用下巴指着他的侄子侄女们,摆着脑袋说“好了……高压锅……出气了。”表姐赶忙跑向厨房,大家伙对大舅一阵猛夸,说他耳朵还这么灵。
表哥对妈妈说,“你大哥今天看到人多,一高兴就想做个拿手菜给大家吃。”
“我爸现在啊不用自己出手,大师傅指挥着我们做。”
“每一样料都不能少,缺哪样就一定要买哪样,大过年的有些料很难买到。”
大舅这时张着眼,手肘靠在扶手上,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我和妈妈说,“等会尝尝……尝尝。”说话间垂下长长的口水。
大舅曾经是有名的大厨,有许多酒店餐馆的厨师都来向他请教过。他一生最大的乐趣就是在人多的时候露一手,做几个拿手好菜给他的小辈们吃。记得小时候最讨厌吃的就是肥肉了,而大舅有个拿手的绝活让我人生中第一次吃到那么多的肥肉。把白花花的肥肉切成薄薄的长条片儿,薄得像纸一样,透过肉片能看到砧板的纹络,在肉片里面卷上芋泥,外面滚上芝麻,放到蒸笼里蒸熟,拿出来撒上碎绿豆花生。这道肥肉芋泥卷恐怕是再也没人能做得好了,还有许许多多再也无法吃到的好菜,至今只能好好的怀念。
说话间表姐提着高压锅进来了,翻到大舅面前,里面赫然躺着两条猪大肠,浓重的香味一时间填满了整个屋子,锅里面有茴香、八角、香叶、薄荷等十几种香料,我至今也没记得全部的用料,表哥说,“就这些香料我跑遍整个镇,差一样都不行。”当准备完所有材料,大舅心满意足了,表姐拿来电高压锅,却被大舅阻止了下来,一定要用老式高压锅,用明火烧。如今坐在轮椅上,在人生的末尾,可能他还想再看看火的样子,听听水气的声音……
闻着这个味道,大舅激动了起来,不住地向前探着身子,抓着扶手的手指浮现出几根青筋。“把底料倒掉。”表姐不敢怠慢,倒了底料锅里就只剩猪大肠了。“酱油”,慌忙中拿来的酱油被喝退了出去。“是老抽”,厨房里的老抽又被喝退。我们这下不懂了,都不知所措了。“要本镇酿的”,大舅又探起了身,用手指点着猪大肠说,“要自己的老抽……色好看……香……”
这下可愁了,得去哪找啊,谁还知道哪家人有自酿的老抽卖啊,表哥开着摩托车出去兜了两趟回来都没找着,执着的大舅仍然不能放低他的标准,坚持不能用超市里买来的酱油。这下可为难了,本想用超市的老抽蒙混过关,却马上遭到否决,大舅的鼻子可不好糊弄。看着正在慢慢消失热气的猪大肠,大家一脸茫然。
“阿祥……阿祥有。”大舅说。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阿祥是开餐厅的,他家用的老抽就是本镇人家酿的。
几分钟后老抽来了,大舅吩咐把酱油倒在锅里,让整个猪大肠都浸透过。过了一会儿,大舅说好了,早已垂涎欲滴的我有此迫不及待,满屋子的香味已经穿过我的鼻子,通透了我的全身,这一句“好了”仿佛要把我从梦中拉回来。
但是,我还需要多一点耐心。原来到目前为此,黄金猪大肠才完成了一半。大舅的“好了”,意思是可以准备下一步了,他让表姐去厨房烧油,叮嘱他一定要用炸锅,倒半锅油,不一会儿油就开了,表姐要独自一人完成这个环节了,她把猪大肠端出来的时候,大舅用尽全力说了一整句话,“火不要太大……炸到刚刚……有点黄色……就好了”,说话时几乎像是要站起来,一边点着头。
厨房里传来“吱吱”声,大舅挺直了身子张望着,脚微微踮了一踮,抿着嘴,全然不管别人说着什么。
几分钟过后,表哥数落着表姐进来了,火候没有掌握好,其中一条猪大肠有一小块黑了。大舅果然对这一重大失误很失望,大家劝他说,“不是还有一块吗?你看看这块好不好?”这一块完好无损,金灿灿的,大舅端祥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说,“可以切开了……半厘米……宽。”经过一晚上的努力,我终于有口福眼福享受这么一个人间美味了,大家将一盘切开的猪大肠整齐地排列好,端到大舅面前,夹一块送到大舅嘴边的时候他又说话了,“蜂蜜,蜂蜜。”
那一天晚上,大家夸奖着老人家厨艺、回忆着他的年轻往事、吃着来之不易的美味、喝着茶,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忘记了流转,又仿佛在那一天之后变本加厉地流转起来,黄金猪大肠可能再也无法重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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