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很久以来第一次青天白日下走在我们小镇的街道上。自初中起就离开家去本市上了初中高中,大学又去了别的市,于是这会兴致勃勃又鼓着新鲜的好奇劲儿,我这趟,就是奔着以前上过的小学去的。
我们家的生意门面不小,整天整晚白炽灯的光亮包围视野,刹会出了自家的门,我必须定住脚步给眼睛一点时间适应自然的光线。也真是,电视电脑和手机的屏幕几未察觉眼睛有任何不适,傍晚这样晕黄柔嫩的光却让我无法立刻面对,不过,也是一种痛苦的治愈吧。
我跳着脚步拐弯进入另一条路,回头已然望不见家门,一时顿感幼稚的探险心理作祟,自顾自觉得好笑起来。
我一步一步循着生意的牌面走,一边走,一边仔细把路过的小摊路人看个精光。也不知道是下乡的城里孩子,还是进了城的村娃,就只见那么一个我,不知羞不知敛地打量那些门面人家的时候,心里同时准备随时进去瞧一瞧。我走到一家卖家具的门口,心想,我可以大摇大摆进去,自称托我姐的嘱咐来看看,她想买个衣柜,于是我可以顺便问个价钱了解一下商品什么的。
往前走,路过镇政府,没有任何改观。以前那么庄严体面,现在一点都不稀罕了。白天来玩的孩子也不如我小时候的多。还记得,曾经那林中有条河,带走过一个年轻的生命,那是神秘诡异的一处记忆。
我想沿着这条街一直走,最终在尽头左拐,只消两百米左右就可看到我的小学。想到这里,你便可以想象我此时的状态。如近乡情怯又唏嘘不已,不知不觉已经十几年,我还能在当初无数次经过的那条路上,稳稳踩出一模一样的路线吗?如果真的准确记得,那个女孩还在那里吗?想到这里,我缓下步子,低头沉思。
我看见一个摩托车上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面容姣好成熟,我直愣愣地盯着她,她也似努力想从我这看出点什么,直到我走过,什么动静也没发生,我吁了一口气,幸好我不认识。原来,我在担心会碰见以前的同学,她们的生活早就和我不是相似的轨迹,再遇见,只有难以化解的尴尬。路过一家卖饲料的人家,想起这家有个女孩叫萍,不算美丽却高大自信,成了那时我们班花簇中的一朵,作威作福,罩着我也欺负过我,我来过她家候着她和她一起去上学,可我一点都不喜欢她。说到欺负,我打了一激灵,以前欺负我的人真不少。可是现在一点都没觉得有什么难堪,就像不知从何时起,时间和空间把那段日子单独加工,漫不经心搁置在某个角落。
我发现不能继续一直走了,因为,姑姑的家就在前面。这位亲姑姑家离我家很近,一家人做着风风火火的生意,人也风风火火热情旺盛,但我对她家惦记的从来只是她们家的狗狗,还有机灵的表弟,后来有个活跃的小孙子也十分招人喜欢。可是呢。要是为了看他们而和姑姑做情商测试的话,我会直接退缩,我害怕拜倒在她的杀伤力十足的问题和将人剥光的眼神下。
我当即停下折回步子,正心想该往何处去,又不太甘心这么放弃了,一个岔路吸引我的注意。此处连接的部分,路边正敲敲打打盖着房子,彼处延伸到哪里呢?现在又是什么样子?没错,这里也是我小时候常经过的地方,我差点就忘了。小时候,回家的路上无凶无险,很早就没有家长陪护,自然也就可以为所欲为。本来,回家的路只需要穿过几条光洁单调又安全的大街,却和几个孩子结群闹腾得,硬是放下好好的路不走,畏畏缩缩拐着坑坑洼洼的草丛跨过吱吱呀呀木桥,还顺便恐慌地蹭一脚坟地的灰并且认真研读竖立的碑文才甘心,虐得后来家里人到吃饭的点也见不着孩子,我的这条小路冒险才被封死。
我小心地挪步,目光肆意扫过所及之处。铜黄的皮肤泛着油光,背着双肩包的女孩踩着粗粗的高跟鞋,围坐在一起聊天的女人裙子露出底裤,还有大妈犀利的眼神和屏住的气息,恨不得下一秒就能呼出我爸的名字,就像小时候走在小街,阿姨们打着牌看见我走过,就冲着其他的牌友说,这不谁谁家的吗……一群孩子分散着玩,呼来喊去,只觉得这场景异常熟悉和亲切,好像一下子自己缩小半截走入他们的小集体里面去。也许他们的爸爸妈妈和我差不多大,也许他们的爷爷奶奶也恰恰是我爸妈的年龄,可我眼里容不下他们,我只在乎这些孩子,就算是被抛弃的一份子,我也甘心。还有那只瘸腿的黄狗,只能趴在泥土的马路中间,车来了再灰溜溜地闪开一边去。
平平淡淡走完这条街,我安分地原路返回。路过一家蛋糕店的时候,自信地摸摸口袋,大方地问老板还有奶油蛋糕吗,我不介意等着她特地给我做一份。以前的我,那么羞怯那么卑微地爱着奶油蛋糕,将这种小小的蛋糕店视为一片圣地让我向往,那一大盆的香香白白的奶油简直榨干我所有的想象力。
"直接吃还是带走?""不用不用,马上就吃。"我开心地拿在手里,骄傲得不行,甚至看看所有路过的小孩子,招摇地吃给他们看,想换来嫉妒的眼神哭闹的乞求。
然而,没有孩子注意我的奶油蛋糕。而且我发现,蛋糕的味道和我前几天吃的没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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