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天-文/孙进》
这是人间的七月天，这是农民的一片天！
我独自走在林荫街道，但觉木叶也遮不住阳光。世界像是被蒸在一片笼子里，任何东西在里面都将成为熟餐。我是什么也记不起的，如果不是这啼鸣的知了，我是记不起曾经来自于哪里，知了勾起了我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看过一个调查说是在外旅行的人比在家待着的人更容易产生这种感觉，我想，这个家并不是简单的居所吧？
昨天刚刚入伏，气温倒是并没有想象中立即升高，可是连续多日的大晴已经展现了炎热的姿态。地温渐升，累积蒸腾，万物是在缓慢中被逼出了水。这水，是生命的水，是死亡，也是重生。
我经常觉得自己更适合住在农村，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像个土包子。我不喜欢待在室内，若在城市，我无非是逛着那已经逛过无数次的超市，但在乡下，每天都是不同的风景。砖头，红瓦，柏油路，玻璃墙，这都是固定了的风景，对于农村来说，城市更像个现代化旅游胜地，去多了眼睛便觉疲乏了。青牛、犁铲、泥巴、黄稻，我的人生是从这儿开始的。
清晨，一声鸡叫划破黎明，便有早起的农人扛起锄头向外行进。家家都是有钟表的，可是对于传承了几千年的农耕技术而言，没有什么比自然更让人信服。农家的狗跟人一样勤快，也早早地起来跟着农人奔往田地，一路奔还一路欢叫。烟囱上停着一群麻雀儿，也在猝不及防的一阵烟熏下突然醒来，飞向远方。虽说是伏天，可是这儿的早晨，你若是穿着汗衫出门，不等第一缕阳光降临，你不会停止无由的颤抖。是的，农人就是在这样的冷与热中生存的。当一身大汗掩盖突袭的冷风时，你会发现，人不是不能与自然做抗争的。
七月是个好日子！梅雨刚过，各种蔬菜拼命地往外冒腾，怕是晚了一步也会被到来的热流熏成“黄花”，譬如西红柿、丝瓜等等。不过也总有这样的蔬菜像哺育他们的人一样，即使热浪熏天，也能傲然生存。比如辣椒，我不得不佩服它的个性，也同样喜欢它的辣性，农人大都具有这样的“辣”性！
蔬菜赶着生长，农人赶着双抢。早稻的谷子业已成熟，中稻又得忙着种下。我小时候是没见过例如现在的“收割机”这类庞然大物的，所有的谷子都得由自己一束束割下。田亩较多，就得由几个人同时忙活，有时害怕时间来不及还得有人帮衬。家中的孩子但凡到了一定年龄都得跟着下地，无论男女，皆有所司。能拿镰刀的便弯身割稻，不能拿刀的便跟在长者后面捡拾遗漏的稻谷，或是将割好的稻子垒在一起。割稻子是门技术活，你若是胡乱的一通，不仅浪费了稻子，甚至可能割伤自己的手。割稻的时候刀口得斜着向下，得割得差不多齐平，这样有利于后面的打稻谷。人们的每一步都有他的道理，或是一个简单的细节里面也能蕴藏着古人千年的奥秘。有些东西是口耳相传的，有些东西是在潜移默化中学会的。有时甚至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理由，但是却知道你那么做肯定是错误的。智慧不一定就在于能说会道，践行的沉默有时更具有说服力。我不敢怀疑土地的神圣，这被千万人踏过的土地，比神灵更让人心有所畏！
割完稻谷后，我们得开始打稻谷了。那是人工的机子，人站在上面踩，前面是空缺的口子，像橐籥一样，里面装着由脚力带动着转的轮转。手上拿着一把带着稻杆的谷子，待到谷子被轮转全打下来后，剩下的便就是稻草了，然后随意地抛在一旁，可是落在地上的稻草却堆得整齐无比。就这样，拿起，放下，整个一套过程娴熟无比，若不是有着丰富生活经验的人，是万万做不出如此的动作的。这些是在刚开始就做好准备的，割稻子时就已经割得十分整齐，倘若不是如此，打稻谷时必然会有许多遗漏之处。农民的生活不是外人看起来那样简单随便，只有深深体悟方能发现诸多事情都是相互关联。像是造酒或者制茶一样，我觉得耕作不仅是一份技术，更是一门艺术，平淡的事情中总是透漏着深远的哲理。而且这些哲理仅仅靠传授是不能掌握的，只有深入地实践，亲身力行才能窥探其中的奥妙。
的确，对于许多人来说，七月是个燥热异常的时季，除了待在室内，享受着从风扇或者空调吹来的爽风，没有什么事能激起人的活力与兴趣了。古人说：“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虽说是对农业的总结与概括，可是这又何尝不是对人的生长状况的一种经验总结呢？人处夏天是不是就该保持活力，昂扬向上，尽显壮气本色呢？提前享受了冬的安逸与惫懒，总该付出什么些代价吧？这是规律，天地是平衡运行的，人也是平衡发展的，只有追求协调才能健康常健，安乐久命。
稻谷打完后，人们就得匆忙忙地往家里背运，那一麻袋一麻袋的稻子，上面还粘着田地的水，就直溜溜地往人身上摩擦，感觉是找到了最亲近的人。农民的身子都湿了，有些是汗水，有些是洼水，还有些是暮间薄雾。伏天，只是对于那些静坐桌前，盘弄“科技”的人才会感觉深恶厌烦的。农民于这一身水下工作，消耗着生命，收割着生命，同样也在滋长着生命，其乐无穷，岂有一丝“热来怨”？他们知道，自己一刻的耽误换来的可能就是年底稻仓的空虚。
农民们是在和自然做斗争的，这是一群与天争命的人。收完稻子得又赶着犁田沃土，又得赶着开闸进水。天热的话还不能提前放水，否则真的是温水煮“秧苗”了。他们早早地在另外的田地里播好了种子，待到早稻成熟时，中稻已经长成幼苗了。再得寻人将秧苗全都拔出，接下来才真正开始“双抢”的最后一个环节——抢种了。左手一箩筐，右手一秧苗，边退边插，边插边拿，不带一点儿修饰，腰就这样弯着，直到筐子里干净了才有机会休憩片刻。有人说农民的腰是直不起来的，一辈子都得低人一等，是社会的下层群体。可是他们又怎知道，如果不是支撑着整个社会，又有什么能压弯他们的脊梁？这是一群用腰工作的群体，插秧得弯着腰，割稻得弯着腰，就是背东西也得斜放在胯部之上才更稳当。一步一步的，一次性横向六棵，腿中间两棵一直往后退着插。不疏不密，不歪不斜，不深不浅，浑然天成，恰到好处，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一切都在计算之中。这是没有公式的算数，这是没有尺度的几何。
我不得不佩服农民的智慧，这是一种由汗水汇聚而成的河流，流淌着千年农人的泪水。其中委屈夹杂着坚韧，悲苦夹杂着欢乐。他们本就是个矛盾体，一直享受着精神世界里崇高的待遇，却在物质世界里饱受折磨。他们从奴隶社会走来，直走到今天成为了现代化科技农工。可是，失去了泥巴的双手，还是那富于创造的双手吗？我不从得知。
我悄悄地从街道走过，要走过这酷热的七月，我是否得花费不少力气？倒是那群朴实的人们，此时想必正盼望着这姗姗来迟的伏日吧？不是找罪受，不是装模作样，只有在阳光下，他们才能真正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这是他们生存意义之所在。看着种子播下、秧苗生长、稻子成熟，每一步对于渴望生命的农民来说都是自己的人生写照。他们黑发渐白，他们身躯渐老，可是面对着这循环往复的生长及衰老过程，他们感觉找到了归宿。在这儿，他们觉得自己是不朽的。
我也喜欢农村，也喜欢看着农人耕作，喜欢他们挥锄撒汗的身影，可是我更喜欢自己下地体会这久远的一刻，于这刹那间寻思永恒。可是我知道我是没有机会的，正如我甚至不知道七月是知了的繁盛季节一样。我仅仅是毫无头绪地走在这被世人搅浑的娱乐园，看着别人被关在笼子里，别人也看我被关在笼子里。饿了有人过来送饭，渴了也能喝前人喝过的水，不用耗丝毫力气，活得比许多人长久，长得比更多人肥美。我害怕炎热，我怕烈阳灼伤我的白嫩皮肤，我怕我不敢直视太阳，我怕我的一切的黑暗都在阳光下无所遁形。我飞快地走，之后更是小跑起来，出汗了也无所谓，只要能跑到阴凉地，只要能跑到有空调的地方，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是我的生活必须，我有我的价值存在，也有自己的无奈。我囿于现实无法直视太阳，但我能发自内心地，对着世界报以真诚的微笑！
2015.7.15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