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这个时候,都是我最舍不得的日子。夏已过半。从夏至之后,眼睁睁看着白昼一天天变短,黑夜一日日变长,心想留住时光的脚步,人却无能为力。
以前总想着自己能慢些长大,好不负这青春年华;而近来却常恨自己生得太晚,未能早些见到这世上的旖旎风光。“谢却荼蘼,一片月明如水。”荼蘼花谢,春便是去了。而我偏要在这半夏时节寻那花雨霏霏,一时间竟说不出是来得太早,还是太晚。想来,我也只是想于茫茫花海之中轻轻折下唯独一枝来,藏于衣襟,不言不语,不让任何人知道。
之前以为荼蘼就是彼岸花,后来才知道原来不是。彼岸花,又叫曼珠沙华,多美的名字。然而花开彼岸,却只能远观。莫说攀摘,就连走近一看的机会都没有,这般的如梦似幻,实在不可把捉。而说到荼蘼,它开花最晚,不与百花共春,偏要任性地选在春末夏初的日子里绽放,我又该说它是开得太晚,还是太早了些呢?一时间觉得这荼蘼花就好像是一个挑剔的女子,不知何缘何故一直未曾绽放,耽搁到了如今。世人只知它风华绝代,一世无双,却又有谁能读懂它的寂寞呢?偏偏就是这般任性与倔强,倔强的可爱,内心却柔弱如水,不知早已掉下了多少滴眼泪。荼蘼的花语是女子容颜逝去,青春渐老,真真叫人哀伤不已。美人迟暮,多少怜惜和轻叹也终留不住时光的一去不返,纵然千般不舍又有何用呢?
隔帘听雨,心事悠悠。我关掉房间里的每一盏灯,独自一人坐在最尽头的茶案前,任水沸腾翻滚不管,缓缓举起杯盏来,轻呷一口,留不浓不淡的茶汤在嘴里,不咽,歪着脑袋,斜靠在椅背上,痴痴地,痴痴地望着窗外依稀透来的几束亮光。说是亮光,却也是自欺欺人,盛夏季节的阴雨天气除了凉爽,便是晦暗了。暗想从前,少年时做过太多任性之事,而今才道当时错。说是错,可是非之事,又怎么能以现在的境遇去评判呢?就当它是美丽的错误吧。想到郑愁予的那首《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帏不揭,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郑愁予错过了,可我不想错过。
走到书桌前坐下,取墨块,几滴清水,看它慢慢化成汁,执笔在发黄的宣纸上,写下一首首撩人心弦的诗词。喜欢姜白石《暗香》里的句子,“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叫人爱个不停。他曾“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想来那时,他心里应该是幸福的吧?因为担心自己的穷困潦倒会连累到自己心爱之人,他竟忍痛割舍了这一段感情,至死,都是两袖空空,孑然一身,或许这也正是白石词“格调高雅,意境深远”的原由吧。其实细细想来,每首词都是一个故事。见惯了别人的悲欢离合,自己偶尔也感慨几句,多是无病呻吟吧。
我说不清自己更像是寻花人还是这荼蘼花,偏偏在别人绽放的时候避世而去,而又在人家都凋谢了以后归来。归来,只为绽放。不孤独么?你要在孤独里绽放,我便倾尽一生来陪你!往往孤萧冷月夜,偏偏红泪偷垂。揭开层层岁月的轻纱,步入迷离的梦境,有万亩桃花,流水肥溪,落英缤纷点缀了斑驳竹影。是谁在月下舞剑吟诗,好似飒飒轻风,吹得四下沙沙作响。或许那才是我吧:手持一柄长剑,羽扇纶巾,俨然一副儒将风范,胸怀韬略,经纬天地,指点江山,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多美的梦啊,但如今,我动摇了,我倦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志向抱负,做个平平凡凡的花匠,照顾着心爱的荼蘼花安稳度日,难道不好么?
荼蘼花的孤独本就是一种美,一种冷艳的美,需要能读懂它的人来欣赏。仓央嘉措借佛之口说出“每颗心生来就是孤独而残缺的,只因与能使它完满的另一半相遇时,不是疏忽错过,就是已失去了拥有它的资格”。我能否多情地认为这孤独是荼蘼花在为它所等待的人守身如玉呢?守身如玉,竟是这么美的四个字。玉无瑕,人亦无完人,何必呢?荼蘼花的执着很少有人懂得,很少有人懂得那种心无旁骛的执着。
等待,总是充满焦急的,它需要耐心的滋养。可有些时候,我们不是在等别人,而是在等我们自己,等我们自己做出选择,选择我们要的答案。就像这首诗,“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心已乱,正如平静的湖水泛起涟漪,焉能止息?如果不是已有答案,何必来问这样的问题呢?
我等的花还未开,我等的人还未来。
花开半夏,一念荼蘼。
刘殷
15年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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