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掸去花瓣,拂去雪粉,长袖一身轻。”
偶然一次在大学的咖啡馆里听见富山清琴的三味线弹唱,觉得阳光里的尘土都在颤动,婉转却有力。我的心也变得轻快透明。其实在多数人的眼里,我是没有心的,他们口中时不时蹦出的“思想”“艺术”我也无法理解。他们对我的厌恶,从那一张张年轻面孔里流露出来的鄙夷就可以知道了。除了他,我唯一的朋友。我的室友。
我从不知道他每天几点起床,也不知道他晚上几点回来。只知道他每天都待在讲室里,听很多种类的公开课。偶尔有空的时候,他会跟我说说那些高深的讲座。他告诉我他最喜欢地质学,“你知道威尼斯山么?就是那个被叫做‘水城’的地方。”我看着他,只是看着,不说话。他对我的反应不置可否,自顾自地说:“总有一天我会去那里吃正宗的墨鱼面,捧着肚子在亚得里亚海岸看渔船。不过那都是次要的。我向往的,是文艺复兴起源的光辉。对了,你跟我一起去吗?”我看着他闪闪发亮的眼睛,依然沉默。他无可奈何,走了。说实话,除了墨鱼面能勾起我的一点兴趣,其余的一概不懂。但这并不妨碍我每次都聚精会神地听他侃侃而谈。他确实是毋庸置疑的学霸。可是跟我一样,他也不招人待见。
平庸是坟墓。我一直这么觉得。但我拒绝去他孜孜不倦汲取知识的讲室。我不想看见那些举着书本呼呼大睡,拿着年轻浪费青年时光的大学生,也不能像他一样无视众人鄙夷的目光。我选择去图书馆,没有刻意坚持却也成了习惯。
我最常与一个穿绿裙子的女孩子一起。她长得古典柔美,眼睛细长,眉梢婉转,喜欢在绿裙子上边搭一件白刺绣衫。重要的是她很安静,并且不排斥我的存在。有时候我比她早到。她会冲我笑笑,然后拿出上次未读完的书跟我一起读。她的手指干燥而洁净,翻动书页的时候能闻到她身上散发的淡淡的栀子香。这个时候我会想起她曾在书上标出的一段话,好像是一个姓汪的作家写的。“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人所不取,以为品德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她用蓝色的钢笔轻轻划下这段话,午后的阳光正静静地爬过桌面,我眯起眼看到她眼角闪闪发亮的东西。轻而易举地记住这段话,是因为她很少看这样浓烈激扬的文字。更多的时候摊开的是一本《诗经》。“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她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吟出来,然后微微仰起脸,笑着,像一朵热烈而不张扬的栀子花,绽放的同时落上了更多的尘埃。她告诉我:“你知道吗,看着古时候的文字,我才能确认心里有个地方总是留给真心的。”我并无法充分理解她眼底涌动的无声潮水。但想起那些唾弃的眼神,以及在渐渐社会化的年轻的面孔,才会觉得古文里那种至纯至善让人目酸,更让人心酸。他们说我是没心没肺的东西,我也觉得这贫乏无味的日子里连血液都在丧失温度。只是有时候,那些古老的文字享有一种强大的魔力,触目惊心,细细灼烧。
偶尔看得累的,我们会去校园里那家咖啡馆。她点一杯高尔多,听馆里反复播放的三味线。看着她阳光里苍白的侧脸,觉得这三弦也变得有些凄清。“已是陈年往事,我等的人是否仍在久久等候。雄鸳鸯振起羽翼,令人忧思涟涟,寒食中鸣叫安在。”也有时候她会给我点一盘樱花饭团,应季点心。里面夹了红豆馅,点缀一朵鲜艳的樱花,一起蒸熟。连盘子都是兰花瓷的古典样式,可见店主的认真。只是现在认真做好一件事的人已经太少了,能拨给自己一下午空闲时光,放松自己的人也太少了。身边蓬勃向上的大学生总是匆匆忙忙的样子,没时间读书,没时间出去走走,没时间给父母打一个电话,更是没时间认真谈一场恋爱。相比那些从低下头刷屏的指缝中流走的大把时光,我还是觉得在慵懒的午后伴着樱花和饭团的香味听一曲三味线更让我快乐。可是她说:“富山清琴的沧桑哀切,就像中国的古文化。言不尽,咏不完,只是有耐心发现它的美的人,已经不多了。”我还是沉默。只是沉醉于自在、清凉的弹唱,而沧桑哀切等始终无法体会。吃着樱花饭团,消磨时光,更多时候我选择让一切太残酷的真相浮出水面等待阳光驱散,最终只留下接纳和原谅。
他被赶了出来。他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坐在里面的大学生们低头看的不是课本而是平板,明明每堂课他都认真地听认真地学,可是那些可以忍受的鄙夷的目光终究忍不下他了。每次路过教室看到他趴在窗户下面,紧紧贴在墙壁,像是马上会嵌进去了一样,我都会感觉莫名的难受。有些东西在身体的某个部分灼的厉害。大学校园里高大的建筑物在柔软的阳光下那么刺眼,而身边永不停息的脚步身,像极了元宵节夜晚灯会上的人头攒动,这一头是热闹繁华,那一头却是漫长的五大稀释的沉寂。
等了很久也没有看到她的绿裙子。阳光如织,细密又满是漏洞的温暖包裹着我,就这样趴在图书馆的桌子上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梦。我梦到她走到桌前,坐下来,用干燥洁净的手指轻轻抚摸我的前额。她笑着哭却也不自知,不自觉地吟唱起那古老的异国音乐。“命运本该如斯。夜半心远钟疏。闻者孤身独寝,哀鸣寒彻枕畔。无常生命足可堪。”其实我都明白,明白她心底的热爱,明白她迫于现实的无奈。就像她写在日记本扉页的那句纳兰:“有发未全僧”“薄福鉴倾城”。她总说,时代淘汰了很多珍贵的东西,我无法改变。她吟唱着三味线,我看到那些隽永而有厚重的文字无法抑制的沉降,在时代洪流的底部拉扯着流动。流过她的身后,流过空荡寂静的大学图书馆。审题的某个部分在剧痛,无法控制。她冲着我笑,透明的液体在上扬的嘴角里溢出来。他笑着,用干燥洁净的手掌捂住我的眼睛,世界一片黑暗。他说,三味线是一曲清醒的梦。然后我醒来睁开眼,阳光还是温暖得超乎想象。桌面上摊开的书本已经泛黄,只是一个泪滴,温暖阳光下在永明智觉禅师的六言诗处渐渐发皱:
云散长空雨过,雪消寒谷春生。
但觉身如水洗,不知心似冰清。
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那抹绿色了。学霸室友被乱棍打死了听说是因为在地质系老头儿讲课的时候被多次驱赶,但誓死不从,那些课堂上惺忪的睡眼这时候却“雪亮”了。他们容不下这样的存在,这样一个让他们无法心安理得地浪费挥霍的存在。他常感叹这是一个庞大的时代,我的沉默只是不忍拆穿。庞大的时代涌动着辉煌的文明,也席卷着一些无法挽回的悲哀。
终于再一次独自溜进咖啡馆里,听说下周会换新的店主,是一对热爱朋克的情侣。这个下午仍然是富山清琴的三味线弹唱。我穿过明晃晃的阳光,像苔藓一样默默地待在昏暗的角落。我又做梦。梦到曹梦阮在卖画换酒。我问:“为什么?”他说:“没有什么为什么,这是每个时代不可避免的暗伤。红楼也只是一场盛大繁无得梦,只是有些人宁愿清醒。因为清醒,所以痛。”
“且将无度悲哀,一腔忱焚齐抛光。舍去浮世,明月清风,山桂作伴。”
终于。我不仅听出了沧桑哀切、粗粝婉转。
更听出了河底哔哔剥剥的声响,有什么在碎裂中修复。
那么。果真三味线是一曲清醒的梦。
现在,作为一只猫,我开始怀念那只狗朋友。
以及他口中提到的墨鱼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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