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惠州 点墨
昨晚梦回偏岩塘,弥望的是醉人的金黄色——油菜开花了!
早上醒来,我有片刻的错乱。梦是一个时空隧道,我们被潜意识牵引着穿越到一个个遥远的场景中,片刻迷醉之后醒来,徒留惆怅。
上班的路上没有一枝花入眼,行道树四季常青,高楼大厦一贯的灰白青——我忽然很想念偏岩塘的颜色——那些随季节更换的颜色。
春草萋萋,春花烂漫。春天的偏岩塘像技艺高超的画师打翻了调色板,在姹紫嫣红中稍加涂抹点缀,自成和谐构图。依山傍水的农家小院青砖白瓦。一夜春风,房前屋后随意种植的果树争先绽放,红杏闹春,梨花胜雪,桃李争妍……然而最有气势的当数田野里的油菜花——那铺天盖地的媚惑人的金黄色啊,一直是我心中永远的偏岩塘!
无数次梦中穿行在弥望的油菜花间,那时的我还小小的,妈妈说,油菜开花了,疯狗就来了,你走在路上,油菜花会遮住你,也会遮住疯狗,所以,要小心!每一个妈妈都会在油菜开花的季节里这样告诫她的孩子,所以这个季节大家都谈疯狗色变。我当时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油菜花会引来那么多疯狗?现在回想起来,那漫山遍野的黄色,真的挺具有迷惑性的,莫不是狗看疯了吧!
春花短暂,而我们却很少为春花的凋零哀伤。因为伤春的惆怅还未孕育成形就已被甜美的期待代替——“花褪残红青杏小”,嫩叶下依稀可辨的果实带着满溢的甜蜜幻想冲走了可笑的多愁善感。过了夏天,秋天一到,残花落下的遗憾将被甜美弥补。
春花褪去残红,夏天慢慢逼近。夏日的偏岩塘是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的绿。
偏岩塘本是一个像朱自清笔下的梅雨潭一样的深潭,后来成了这一片的小地名。她常年泛着离合的绿光,在炎炎夏日中,她那片“平铺着的,厚积着的”绿色像一块晶莹的碧玉,引诱着一双双眼睛越过稻田,穿过玉米地而来,带着各种关于凉爽的向往。只待熬到午后,“扑通”一声,一个猛子扎进塘中,占有这片凉爽的绿色!
我们都认为偏岩塘是从盘古开天辟地就一直存在着,并且会存在到地老天荒。关于偏岩塘的传说很多,在孩子中最流行的版本是,潭中有个水妖,专抓小孩。传说有鼻子有眼儿,让我们对偏岩塘极度好奇,却也只能敬而远之。每个孩子都盼望着自己快些长大,大到水妖抓不走的程度,尤其是男孩子。这样就能像大人们那样“扑通”一声,无畏且潇洒地投入潭中畅游一番。在偏岩塘的男孩子心目中,能去偏岩塘游泳是男人的标志。
可是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男孩子们恨不得一夜之间冒起胡须,长出喉结。弟弟就不止一次地向我抱怨自己长得太慢。后来,很多等不及的男孩子开始偷游偏岩塘。弟弟第一次偷游偏岩塘就被爸爸发现,拇指粗的藤条都被打断了。晚上我给他敷药时他却说“值了”!那时的我从不敢太靠近偏岩塘,如果我知道有一天,我认为最有理由天长地久的偏岩塘也会消失,我是无论怎样也要选择一个炎热的午后投入那片绿色中去的,至少抓住岸边的绿藤萝放一只脚进去泡泡啊!
那次挨打以后,弟弟越挫越勇,几乎天天都要去偏岩塘中游上几圈,害我又要为他担惊受怕,又要为他掩饰隐瞒。而他却说,再不游立秋过后就没得游了。
是的,偏岩塘是二十四节气最忠实的践行者,立秋过后,一场秋雨一场寒,再要游泳就只能等明年夏天了。
然而,从夏天到秋天,虽有再不能游泳的遗憾,却有着更多的惊喜。从审美的意义上说,秋天是偏岩塘看起来最富贵的季节了。田里的稻谷,地里的玉米,田边土坎上的南瓜,无不是富贵的黄色——这是有别于油菜花的另一种黄色,不那么明艳,却沉稳而厚重,这是让偏岩塘最有自信的一种颜色了。还有各种水果,从春花到秋实,秋天的偏岩塘,不管是什么颜色,都代表着甜蜜和满足。
把这些甜蜜和满足一一收仓,整个冬天,让种子在偏岩塘的土地下静静休眠,人们也该好好休整休整了。
冬天的偏岩塘是褐色的土地,深棕的树干,青白的小路,茫茫的白雪,橘红的火炉……家家户户收起镰刀锄头,关上门窗,往小火炉上添一把煤子,一家人围坐在炉边,也许随便聊聊,也许什么也不说……一整个冬天,偏岩塘都迷迷糊糊,若睡若醒,而我一直很怀念那些年冬日里火炉边的那份懒散。
等到白雪消融,春回大地,偏岩塘会在一夜之间醒来,又是山前山后,桃红柳绿,柳绿桃红。
时间就是这样,仿佛永无止境地轮回着。
每一个季节偏岩塘都有自己的颜色,离开她之后我发现自己总会定期地想念那些颜色。就像现在,好想再回到那迷惑人的大片油菜花中去啊,可是真的是一种奢望了!
两年前,家乡县城扩建,征收了偏岩塘附近的几个村。规划,制图,挖掘,填平……如今,在偏岩塘的原址上,一座万人高中已傲然挺立。偏岩塘已经是一个历史地名,很快就将被遗忘。
然而,我有什么资格心痛呢?家乡已然穷得太久。我的很多乡亲,他们长年在外打工,一生的理想差不多就是建一栋好房子。建新城,多好啊!简直就是上天的眷顾!他们的命运将从此发生改变:房子不再是问题了;再拿到一笔在他们看来不菲的赔偿,生活也算是有了保障;最重要的,终于可以永远地摆脱那些该死的总也干不完的农活了!
是的,我没资格伤感。难道要偏岩塘一直苦着穷着,就为了保留我那一年回不去一次的精神家园?就为了保护我那点酸酸的文人的自私?
可是,谁又能真正理解土地对农民的意义呢?社会发展的终极是消灭农村吗?
今年暑假,回到家乡,走在那一条条平坦宽敞的柏油大道上,爸爸指给我,这里是以前谁家的田,那里曾经是多好的地,走到我家以前那片水田的位置时,他问,你还记得我们最喜欢在这里种什么吗?……我抬头看天,说水田自然是一季水稻,一季油菜啊!我怕他发现我眼中的泪。
发展!一个多么复杂的命题啊!我不懂。只是一次次午夜梦中重回偏岩塘,我还能亲近地走近那些令人迷醉的颜色,这于我也就够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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