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耳畔又传来那轻快而熟悉的旋律,那是洒水车一路载歌而来。刹那间,心中便漾起一种无比的幸福与感动——劳动着,歌唱着,多么美好的境界!
记得那还是大集体的时候,我家老房子的对面是一片还算开阔的田野。小满过后,秧田里便热闹起来,大清早,庄稼汉子们就在水田里扯秧,他们两手撮秧、洗秧,“哗哗”的击水声击打出了多么热烈而欢快的节奏,在这有力的节奏中,鸡鸣犬吠,黄牛项下的铃音,担水农妇瓢与桶的撞击,跫跫的足音,任何的欢笑,都是无与伦比的天籁,更加上田间歌手们拉长声音,咿咿呀呀吆喝般高唱起来,此起彼伏,远远近近的山谷里满是悠远、快活的音符,在跳跃,在回荡。年少贪睡的我常常就在这歌声中被唤醒,以至于后来总感觉到,半梦半醒中听到的这歌声,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优美动听的田园音乐了。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那歌声却再也没有听到过,如同隔了几个世纪一般。如今的山乡早已人散巢空,破败之状不堪入目,农田里很少有农民的影子,偶尔有零星的人影,也大多是年过六旬憔悴佝偻的老人——他们是这片土地的最后一批忠诚的留守者。繁重的农活以及滞后的农业生产,留给他们的仍然是劳累和艰辛,还有满眼的荒废的田园,山羊和野豕在其间出没——这沧桑巨变所带来的心灵上的创痛,再加上空巢老人挥之不去的衰老、孤独和苍凉,几人会有歌唱的兴致?追根溯源起来,歌唱便是集体劳动的孪生姐妹,这从古人那里早已得到了印证,《淮南子•道应训》载“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因此,劳动便催生了歌唱,劳动者就是最初的歌者。那一首首在民间传唱的劳动号子便是这些歌者集体遗留下的精神财富,是对劳动——对力量与和谐的歌唱。可是,随着科技的进步,机械化渐渐取代了人类的集群劳作方式,所以,那种集体劳动的场景、那种自由快乐的田间歌唱将永远只能在记忆中去追寻和怀念了。
如今的歌唱是越来越职业化、技巧化、艺术化了,真正属于劳动者的歌声却愈来愈匮乏。细数如今的歌者,扭捏作态者不可胜数,而且越来越趋于一种个人的宣泄,不过倒是这些“小资情调”的歌曲易于流行,时不时刮起一阵旋风,成为一种时尚和潮流,成为我们这个社会的符号和印记。作为社会中的一员,人是不能免俗的,常常也就不自觉地——在这些痴男怨女情与爱的艺术中陶醉一回,自鸣得意地附庸风雅几嗓子。当然从个人的欣赏角度看,不是所有曲子都喜欢,好听, 像那“死了都要爱” ,光那歌词就令人毛骨悚然;“狼爱上羊啊,爱得疯狂”,荒唐的逻辑,让人怀疑世界是否真的已叛逆到疯狂;“洗涮涮,洗涮涮”,那种油腔滑调,无由地让人觉得浑身不自在……
曾经我很诧异,孔子闻韶乐竟三月不知肉味。现在想来,韶乐为大禹所制,而大禹是帝王之中真正的劳动者,韶乐也该是对劳动的歌唱罢。其实,人类是从来不曾离开歌唱的,三教九流、贫富尊卑、千行百业都曾与歌唱结下了不解之缘,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下里巴人,和之者众。滚滚长江,淘尽了千秋英雄霸业;寻常巷陌,淹没了多少古今将相。歌唱本来就像吃饭、穿衣、工作和生活一样,是人类生存的基本方式之一。且听,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吟唱的是诗人安贫乐道、孤芳自赏的气节; “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表白的是政治家放眼四海、心怀天下的襟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歌唱的是志士气贯长虹、舍生取义的豪情;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倾诉的是英雄末路、时不我待的悲伤——不管顺境逆境,出世还是入世,甭论功成名就,还是生死未卜,一路前行,一路歌唱!人类的历史或许是在昭示我们,活着,就要为生命而歌,为生活而唱!
我喜欢歌唱,在山间草地行走,我会歌唱,在溪边林下漫步,我也会歌唱,我喜欢在心里低唱,也喜欢独自一人放歌,甚至于批改作业时,我也会哼着一支支曲子。我歌唱,从不惮于歌技之优劣,也不拘泥于完整或连贯,更与愉悦他人无关,我觉得,歌唱应该是生活的常态,是坎坷生命的最好注脚,是精神自由自在的表达,是人性情感的自然释放。
曾几何时,我们却遗忘了歌唱,丢失了歌声。或许,虚名和荣誉使我们迷失了心性;或许,衰老和疾病使我们黯然神伤;或许,财富和珠宝使我们摒弃了自我;或许,灯红酒绿使我们怅惘迷茫……人生有太多的不确定,就像那运气一般恍忽游移,又像飞絮一样,不知寄身何处。当岁月的风霜一道道刻进我们的皱纹,当沉重的负担一日日压弯我们的身体,是否不屈的生命还会坚强地说,活着就要歌唱!
是的,生活中不应少了歌声。对我而言,一路前行,一路歌唱,是我的追求,也是我向往的一种美好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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