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少年应怀捞月志,三尺青松总成栋。”我怔怔望着坐在红木桌前的他拿起夹在书中的纸,又是一首所谓“赠诗”,我小声嘀咕道,明明韵也没押,平仄也没对,可他竟然还是乐此不疲地创作了一首又一首并固执地认为此乃真真好诗也。然我从不敢在文学领域上正面反驳他,执笔为文是他少年时代开始的梦想,我害怕他对我的疑议,横眉竖目冷然不屑道:“这我会不晓得?岂会输与你个小丫头!我写了五十年!”又想到他常道,“我当年可是校里语文数一数二的,天天帮同学读报纸。”仿佛这事多么的得意威风,而事实的结果也的确是我总蔫蔫地败下阵来。
他是我亲近的人,换言之,他亦是我敬佩而畏惧的师父。自小被放养在乡下的我,幼时并不能同其他孩子一般随心所欲,日日去田垄上狂奔,和风赛跑,与月相逐。当他们挽起裤脚拿着掏篓在河边捉鱼虾时,我在阳台上遥望着他们,咿咿呀呀地背古诗;当他们在田间采野果叼着一根狗尾草嬉闹时,我在阳台上巴巴望着他们,撅着小嘴咿呀咿呀地背古诗;当他们同家人赶一年一度的热闹聚会时,我还在阳台上愤愤地背着古诗,满心不愿。
他却时机抓的极为好,每每到我忍无可忍,欲丢下书一溜烟跑人时,就慢悠悠的踱步过来,再慢悠悠的道,“丫头,和我一同去田间走走。”少年的心终于得到释放,欢欣鼓舞的黏在他身后,道旁垂柳依依,雀鸟时鸣,那样闲意盎然。他轻轻踏上一条杳杳古道,在残阳辉映下,蜿蜒向无尽的远方。他向来只走道上的石子路,似乎尤其喜爱那鹅卵石碰撞的清脆声响,年少的我,偏爱那小沟渠,沿着沟一步一步跳跃,发间胡乱插着一支狗尾草。
“丫头……丫头,”他忽的唤我,见我一副疯玩成痴的模样,急急抱我下来,“嗯……好好走你不会?来来,我问你。”郑重地清了清口,他开口道,“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补(浦)上不胜愁!”我很快抢答道,他点点头,颇为满意,又继续道,摇头晃脑的沉浸在诗词中,而今想来,他那时真真像极了一位迂腐至极的老儒生。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明月……楼?””丫头,哎呀,都背了几遍了,怎么还是不会……”残阳如血,斜斜抚上女孩柔软的颊,熠熠生辉,她的背影灵活地上下跳跃,而身旁略沉缓的背影被晚风碾的格外悠长。
那时一直相信,美丽如斯的场景会永久烙印在彼此岁月的深处。
一.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他的正业是医学。在故乡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医馆,他的医术极高,全村人都认可他,这生活虽无大富大贵,却也乐得恬淡。时常听闻有人同我讲起,他年轻时读书很好,人又聪慧,只可惜家境困苦,因而只得弃文学医,然而那医书也是他自学钻研的,并无他人相助。联系起他过往自以为傲的那些往事,不由得让我心生崇敬,他那么聪慧,天赋极高,倘使有钱读了大学,定是有一番大成就,念及此处,,又不免扼腕叹息。
然这并未阻挡他向文学探索的坚定步伐,家中书柜中整齐摆放着一场列的书,半数国学,半数是鲁迅,闻一多等作家的书。年幼时随手翻阅,只略略看懂了几分带拼音注记的《史记》,因觉无趣,又随手抛在脑后了。他总不定期添些新书,却似乎从未去过什么书店,得知他是从村图书馆“借来”后,我善解人意的问道,“为何从未见你还……”一语未竟,额头便生生吃了个毛栗子,他有些急躁地用手敲着桌子回应,“这么快又忘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吗,鲁迅先生说过,偷书不算偷,这是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算偷呢?唉唉唉……丫头不可教也……唉……”他倏忽垂头回到座椅上,有种莫名的怅然。我重重揉着额头,虽然那动作很轻,但此刻也不免做些可怜相讨好他。日后才逐渐明了他是有多喜爱那些书,每抱来几本,便满面春光地唤我,“丫头,过来,把高尔基的话抄到封面上,快些!”我耷拉着脑袋提起笔,还是这段话,业已抄了不下二十遍,仍是需毕恭毕敬地誊抄了一回又一回——
热爱书吧——这是知识的泉源!只有知识才是有用的,只有它才能够使我们在精神上成为坚强、忠诚和有理智的人,成为能够真正爱人类、尊重人类劳动、衷心地欣赏人类那不间断的伟大劳动所产生的美好果实的人——高尔基
他万分怜爱地抚着那些新书,大约觉得心理满足了,便又从书柜中取出一叠文稿,饶有兴致地唤我“指点欣赏”。
但孩子总归爱些新奇神秘的事物,每逢夜凉如水的日子里,我总是不眠不休地缠着他给我讲些山泽鬼怪的故事。他就好像是一部《山海经》,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远古的魑魅魍魉,附近村庄盛传的狗熊传说,总能哄得我又害怕又好奇,捂着小脸,竖着耳朵,继续细听。耳中缓缓流入的是他悠悠而轻柔的讲述和飞花夜落的簌簌声,我就这样,枕着温暖清甜的月光渐入梦乡。
那样的日子似乎绵延了一长串,永远没有尽头似的。
二.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年少的日历却一页页翻过,记忆似手中流沙,越紧握流逝的越快。时光呼啸而过,带我离开了故乡,却带不走我的乡愁。在忙碌和更忙碌中抽出少得可怜的时间回故乡。再见到他,他当然不会再强求我背诗背文,只是偶尔会再邀我同去田间走走,却不知是否已经长大,我扭捏着不肯再去,看他略带祈求的双眸,我有一瞬的失神,哑然,偷偷望着他黯然的背影渐行渐远。
后些年,家中出了重大变故,医馆匆忙关了,他们不得不搬去了陌生的地方。新居的房子很小,四周竹林青翠,凉意缠绕,倒也闲静。本以为这地的命名定是个青竹苑等等的雅名,他却出人意料的取了个“白云庄”,有些怅然打趣道,“白云生处有人家。白云生处……有人家啊……”但我也知,白云,随风而流,聚散难知,一生难寻归宿。
他将老屋里那张斑驳破旧的红木桌一同搬了过来,依旧如初,日日在桌前笔耕不辍,汲取了几十年的文思,红木想必也有了感知世间万物的灵性。
我来此只是小住几日,他却仍兴奋不已,告诉我他加入了某诗社,有幸结识了某文学大师,绘声绘色的说诗社举行的风雅吟诗的活动,他喜欢得紧。每每此刻,外祖母总会过来埋怨“人家可是文学大师,你写的,不过供他们取笑做做乐罢了。”虽然他一直是个平和的人,但最受不得他人对他文学上的不屑,便愤愤然从柜中摸索出三叠文集,还是当初那些,不过厚了不少。第一次细看那三本文集,才发现封面上用粗劣的毛笔标着《漂流的白云》散文、杂文和诗歌,右下角又署上“人七十”——他的笔名。
他素来把我视为唯一的知音,热切的望着我,伸手颤抖着捻开一张张或崭新或泛黄的纸,杂文大多是一些抨击现实的慷慨陈词,颇有些鲁迅先生遗风。他翻到自诩得意的一篇,便用手轻轻敲点着字,一字一顿地念与我听,时而微笑道,“丫头,你说是伐?我写的好吧?”时时会有些白字,我耐心十足的指出,他就连连点头,再难得地称赞一句“丫头真厉害”,他将我当做最得意的弟子,常感叹弟弟的慧根远不如我。但我明了,我的文学功底还远不成熟,根本无法达到和他共知的高度,有时他一讲便是一个时辰,眉目不改初时的兴致盎然,委实因我困顿,才算是歇下了。
他最爱教诲我,“最好的文字要么能够散发出耀眼的人性光芒,要么能深刻揭露出人心劣根性。风云月露之文没有灵魂。”然而这些年我心里回忆起这番话时,不免羞愧难当,我所谓沾沾自喜的那些华丽辞藻,到头来也不过是吟风弄月、戏耍文字的虚物,没有真正炽热的内核。这番话,令我脑中时时泛起对文学真意的思索,却仍是茫茫然,想不通透。
因而有时细想来,我很害怕他此般讲与我听,因为我还不懂,无法产生相当的共鸣,但又不大希望他因此唉声叹气,对我徒增失望。
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努力地尝试在懂。
小住几日总是很快迎来离别,虽谈不上万分留恋,但还是有些莫名的情愫,丝丝缕缕,缠绕在心头。
我孤零零地拖着行李箱呆立在门口,用力向他们挥手告别,他一如既往的淡然,点起一根烟,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烟雾如云般随风飘散,见我挥手也笑笑,起身送别。我固执的不要他再送,拖着箱子径直前行,走到大约觉得他也该回去了,便忍不住回望了几眼,却很快地转回身,不想被他看见我的回眸,让他徒增几分牵念。然那几眼清晰地望见我这些年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实,他的背影佝偻而瘦小,不再如当初那般悠长挺立,岁月无情就这样轻悄悄地压垮了他。他缓缓踱步回去,身旁穿过匆忙的行人和车辆,渺小的身影逐渐走失在时代的洪流里。
残阳如血,我第一次触目惊心地感受到,他如风中残烛般一步一步逐渐趋向生命尽头,十年前他曾许愿,“我希望我能看到丫头学业顺利完成!希望能看到丫头以后找到一个可靠的人生归宿,希望能看到……”而今我真实地明白,他的生命长度的确在不断缩短,短到你我都无法预料的一天消失殆尽。我顿感心中空落落的,陪伴我的只有孤独的行李箱,抬头凝望,天地辽阔的让内心的虚无和寂寞终于无处可藏。
三.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离开白云庄后,终于抽空回了趟阔别已久的故乡。
悠悠苍天,南雁北往。
心中倏忽念起这两句诗,想起他如孤雁一般远离故乡的寂寥与悲伤,是再也写不出当初那样属于故乡质朴而生动的语言来了。
他的心灵一生如白云般漂泊流离,居无定所,而他年少时最初的梦想——在故土上执笔为文,因为心灵的漂流而湮灭。他说过,故乡是梦想的根基,是梦想的源泉,是梦想的精魂。他的笔曾那样热烈深沉地赞美过他的故乡,却因为人生的跌宕沉浮,辗转奔波七十年,而今根基已失,源泉已干,精魂已散,笔墨再多,却丧失了鲜活。梦想从少年时期萌芽,却经年枯萎。
他一直坚持,却不知这样一个浮躁而喧嚣的时代,快餐文化占据主流,鲁迅先生早已是过去,莫言热也只是如风来去迅疾。心灵的文字在一些人的笔下苦苦挣扎,却在艳丽华美的霓虹灯下黯然失色,被大时代遗忘在一个狭小的角落。这些,倘若他明白,定然又是一番喟然长叹。
心中无奈感慨,他那太息仿佛就在眼前,我穿过青石小巷,伸手抚摸着痕迹斑驳的青砖,凝望着爬满高墙的爬山虎,回溯着着遥远的记忆,如酒般在岁月的沉淀下越发醇香,指引我来到一扇熟悉而陌生的门前停驻。大门紧锁约莫有三年了,锈迹斑斑的铁锁,无言诉说着沉重的变故与伤痛。
记忆的断章在迅速弥合,过往的一切浮现于心,鲜活如水的年月已逝,旧时光已跌落到了记忆的边缘,恍然间什么都没有抓住,十多年就这样轻轻巧巧地从我身边飞过。此刻,我却分外迫切地希望能再看见一个女孩兴奋敲着铁门,大声叫着外祖父,外祖母;希望看见铁门噔得推开,一个面目慈善,精神饱满的老人从门中伸出双手来抱住我,亲昵地唤着,“宝贝丫头,宝贝丫头。”;希望同他再走一趟夕阳下的杳杳古道;希望再听到他一本正经地问我“白云一片去悠悠……?”
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倘若他能够再问我一次,我定然会如此认认真真作答。
可是多年以后,我才懂,这首《春江花月夜》,无关风月,无关辞藻,只关乎心矣。
而爱极了这首词的这个他,就是我最亲爱的外祖父。他虽然有些迂腐,有些固执,但却是最好的。
不喜欢用外祖父称呼他,觉得不免失了几分崇敬,用他,虽然少了几分亲近,字里行间却更流露出我的敬仰。他是我的外祖父,却更是我文学的领路人,对我日后的文学认识有着极为深远的影响。
家中因有他这样医术极高的得道良医,都希望我跟他做个救人于水火的明医。但他大抵同鲁迅先生一般觉得,医者,不过救人,文者,却是救心。
他从小就教我背诗作诗,要我养成爱好书的习惯,为我悉心指点文字。
所以,我知道,他真正希望的是能看到有一天我走上文学的道路,完成他未竟的梦想。
在故土上执笔为文,那是一个五十年代少年最初的梦想,在长达近七十年的岁月中,虽似白云般几经命运冲撞漂流而散,却将坚持了几十年的文学种子根植在我的内心,也许上苍注定我将来会与文学相交,少年时虽无疯玩乐趣,却有了许多人穷极一生也得到不了的文学感悟,为最初的梦想指明了方向。
梦想的最初是少年,最终是坟墓。人的一生,最重要的便是坚持自己的本心,坚持自己的梦想。
少年应怀捞月志,三尺青松总成栋。
时隔大半个世纪,我听见自己心中沉睡的文学种子开始近乎疯狂生长的声音,呼唤着我,带着他的期盼,携着最初同样的梦想重新出发,并一直,一直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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