曩屈原怀石投汨罗以殉国，其国之爱，鲜有堪与之媲者。时战国将终，生士背孔孟以向纵横，甲第纠裙党而谄至尊，诸邦上下，靡不徒重己裕而轻他乏，独奭身安而渺国危。袍泽以权相戕，同窗因利互贼，肱支争斩，连理竞折。市盈奸宄，廷集佞慧。唯屈子洁超淤溷，醒凌众昏，觊以一己之力迪世主于聩眊，惜其不知孤掌卒难鸣。乃如前贤所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平鹤立朝堂，群雉必亦逐啄，是时，其未择三迳以保身，乃甘为荩臣而趟祸，其忠莫可非，刚无可詈，诚难能诋，洁毋庸疑。然剑生两刃，利弊固藏。屈子生而卓荦，性亦不阿，弗虞时人俱蝇营狗苟，廷无朗域，国无完隅，以是身无所居，魂无所寄，此盖其所以卒择溺殁也。

虽吾甚钦屈子之举，然所度略异。古亦有“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之说。值美政不行，则宜退身以求他法。日仄河山，岂夸父可追？郢陷邦隳，虽溺，岂社稷堪复？噫，徒为谑兮，以余有是臆，故今逊屈子于云泥。矧乎“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使其道无坎坷，身靡沉浮，盖赤县之诗章亦将失其半璧矣。

然则籍第屈子复诞于今，其之美政即堪行诸吾国乎？吾诚不忍测。

今者，专于事者多讷于言，讷于言者多名不彰，名不彰故身不重，身不重则言必轻，言轻遂即有良策而鲜有应 ，虽衿修能而终不用。至若强言而乏耐者，虽才疏于人，人浮于事，然其舌鼓方可怡人，口烁乃堪冁众，况自古上下皆有闻人之于己嘉功善绩，谀德许能之好。又何顾良药虽苦，恂益其痊。

且夫今庶惯敷仁义逊蔼饰其形容而间为谣诼瞒诳甚或设阱，官喜衔公正廉明华其声誉以阴行承赇进赂乃至奸淫。众面时若灿灿之韶阳而背际多凓甚乎秋霜，前瞬尚近密若无间转眸竟剑刀以相向。过河则拆桥，上房乃抽梯。是故苍头老妪顿仆于道而鲜有携，黄口小儿覆轧于辕而无有救，交通缙绅由数罪身禁囹圉，明伶子弟以秽行号闻烝民。窃俳忖使屈子复苏，其庶亦且懥诘曰：牝乳之糅鸩兮，何以哺夫嫛婗。铁龙载众而乍轰兮，焉辞人祸于霹雳。即酩酊犹骛车兮，视氓命乌如草芥。鬻瓜叟之衢毙兮，岂司城者无椿庭。酬醽醁而酢醍兮，弥裙风奚及阛阓。鲛绡鲜则道蹇兮，遣魍魉乌唯盛珍。瑶芳昔何姹馥兮，奈所嗣今多稂莠。舟行不操恒臬兮，舳舻相风焉使舵。

吾素以为夫人之本性也，多趋利而避害，好逸而恶劳。或曰，斯人之性岂无异于虫者乎？曰：然，以人固为虫，故其本性相类， 皆识寒燠而辨枵果，堪便溺而重生息，徒人有他物不及之智耳。智本无二，而后人分之以畛域，用之于阳则曰仁德，用之于阴斯言谲诡。畴昔子舆荀卿辩人性于善恶，不若言之自然。此犹狮降而嗜戮，蛛降则善罟，蛇降而盈毒，鸮降即耽腐。人可谓之酷、戾、黠、秽乎？可谓之勇、巧、智、俭乎？人无以判之，以人固亦虫也。万虫生乎自然，其性成则难大易。是故今人之表径庭于昔者而其中相肖，今人之社会久绝乎古道，然究其质亦未俱迁。

无论猫不别黑白但获鼠即称能，木不察曲直苟章斓则任栋，遂唆民益妍媸莫辨，是非无考，致吾华厦，甍蠹础蚀，牖翳炉潮，虽未及摇摇已而殆匿，即相之昭昭实有昧韬。奈何往古虽陋，犹有敢刺时弊屈原者，今复有孰？人好闻誉而恶毁，国喜彰隆而隐颓。然疾之腠理尚讳，待其至髓且何为？

若今之所言有过，望啻以吾窥测于管蠡而莫怪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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