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镇命,是个和尚,擅长调素琴,阅金经。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师傅说,我生来秉性就弱,得请罗汉做道法,镇住我这条命。
那姑娘叫青苔,我问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她说,五行缺草……
那姑娘家住在山下,在我每日化斋都必经的路上,我从来没仔细看过她的相貌,只觉得每次都鹅黄粉淡,俗不可耐。那姑娘总说:“小和尚,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当年我第一次和我娘去你们弘福寺的时候,你还没有水缸高,被你师傅罚着挑着水扫院子,你可还记得?”阿弥陀佛,我当真没印象了。可那姑娘每次都提,好证明她和我有半生之缘,之后便喋喋不休扯东扯西,我想说,姑娘你快歇了吧,我还急着化缘呢,哪像你似的这么悠闲。可我是出家人,不能这么说。我都是微笑着听她说完,转身就走。她却又生出点子:小和尚别走,我给寺里捐一碗米,你可要带着。”这……
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贫僧法号镇命。
你可不贫,每次都惜字如金,你从来没好好和我说过一句话
施主见谅,佛门清规,操守自持
嘿嘿,我不是施主,我是女菩萨,你有什么明愿,快快说予我,我定当都许了你。
这……容贫僧想几天吧
我当真回去想了几日,觉得真的不缺什么,无愿可让她许,又怕那姑娘不依不饶,便想随便信口编一个,应付了她,没想到,她却上山来了,来找我。
想我从开始化缘,至今也三四年了,每月日子逢三逢九下山,都要经过那姑娘……青苔,对,都要经过青苔家门前,每次她都给我带一碗米,其实每次抬脚我就想绕过去,她却每次都在门边站着,脂红粉淡,见了我顿时精神,张嘴就喊:小和尚,你躲什么,我又不吃了你,过来我考你几个问题,若答上来,便给你一碗米。旁边人来人往都笑了:“这姑娘,逮住个低眉顺眼的小和尚捉弄。”青苔便笑嗔:“笑什么,你们只知道看热闹,还不许奴奴捐功德,做善事了?”义正言辞,真真大言不惭。这么一来,每每我都进退两难,和师傅说过这事,他老人家却完全不以为意,不放在心上,倒像是我自作多情了。
师父偏向我,寺里有目共睹人尽皆知;师父想让我接替他的住持之位,寺里的老树枯藤都看得出来。十几年如一日,师父把我放在身边,事无巨细,用心调教,鞠躬尽瘁传授给我毕生所学。为了让我在附近百姓中树立威信,每次出去传道都带着我,化缘的事也全让我去做,师傅说:“镇命有慧根,琴有二十三弦,镇命操之炉火纯青,是有三十二窍玲珑心。最重要的,这孩子六根清净,从不觊觎老衲身下这方住持之位。”一句话让那些总忿忿不平蠢蠢欲动的师兄们不再敢质疑师傅的选择。我在师傅的偏袒庇护下活了十七年,青苔的到来,却改变了这一切。
那日我在禅房陪师傅下棋,师傅突然说道:“镇命,你可知每一枚棋子都有自己的位置和使命,有时候,为进而退是一种策略,不是迫不得已,更不是示弱,下棋如此,命理亦如此。”
我正一面点头一面揣摩师傅话里意思,几位师兄便急急跑来抑制不住激动地推开禅房的门:“方丈,外面来了一位女施主,哭哭啼啼,来找镇命师弟。”最后四个字,说的掷地有声,大快人心似的。我心下一沉,猜到可能是青苔,看向师傅,他老人家的目光却是安静平和的,好像此时他早已了然于心,意料之中,带着师傅惯有的温暖的笑意。不曾想过,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师傅笑。
青苔家中失火,她的父母早就亡故,举目无亲,上山来找我。
青苔说:镇命,我每月给你六碗米,如今我没有饭吃了,你得养活我。
一言俱出,满座皆惊。青苔的话,无疑在看似平静的湖心投下了一颗石子,掀起千层涟漪,我所有的辩白,在师兄们咄咄逼人巧舌如簧的反诘和驳问中显得苍白无力。一夜之间,镇命借下山化缘和女施主不明不白的谣言便传得满寺风雨,那夜,师傅诵了一夜的经,青灯挑尽,我抚了一夜的素琴,诉尽心声不成调,那边青苔在厢房啜泣了一晚上,其实,该哭的好像是我。师兄们兴奋不已夜不能寐,全寺上上下下一宿未眠。
第二天在大成宝殿前的晨会上,大家都困眼朦胧欲睁还闭之时,师傅宣布了一个决断:“镇命,你且去长安云游取经罢,寺里的事,你先不用管了。为师限你三年,定要回来。”
限我三年,定要回来。弘福寺距长安千里迢迢,艰难险阻,前途未卜,师傅这么说,何异于逐我出寺。于是,在师兄们纷纷的替我求饶声中,我留下了眼泪。我恨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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