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到老李,是几年前的一个冬天。我按照确认报告单上留的号码给他打了一个电话,约他到我单位面谈。
在单独的房间,简单的寒暄过后,我不忍心却又不得不直接告诉老李,他十岁的儿子感染了艾滋病病毒。
房间的温度很适宜,我却感到了他的寒冷。老李从我手里拿过报告单,很仔细地看,两只手微微地颤抖。
从老李的叙述中,我知道他来自河南农村。在那个贫苦的年代,他们村和其它很多地方一样,流行“卖血”。十年前,老李的妻子在县医院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老李乐得嘴都合不拢。出院前,医生以孩子身体虚弱为由,建议输点血,和其他六七个孩子的家长一样,出于对医生的信任,老李没有丝毫地犹豫。
家里实在困苦。孩子刚满月,老李就和村里几个年轻人一起离开家乡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在这里,年轻的老李从不吝啬自己的力气,很卖力地干活,很节俭地生活。七年的时间,老李用他的踏实和努力居然拥有了自己的一个小小的加工厂,而且将妻子和孩子都接到了这个城市。唯一让老李担心的是孩子的身体,孩子不大长个,比同龄的孩子矮上一头,而且经常感冒,几乎一个月一次。
一次打电话回家,亲戚说起村里好几个孩子得艾滋病死了。老李很早就知道,因为卖血,家乡很多人感染了艾滋病,也死了很多人,老李很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参与“卖血”,但还是隐约有点不放心,和妻子一起到医院去做了检测,结果令老李很高兴:两人都没有艾滋病。但这次老李有点慌,村里因为艾滋病死亡的孩子里面居然有和他儿子在同一个病房出生的,印象中两个孩子还一起输过血。想起当初在医院输血的事情,老李彻底害怕了,前几天带孩子到疾控中心抽了血,没想到昼夜担心的事情竟然变成了现实。
我告诉老李,按照时间推断,孩子可能已经处于发病期, 应该尽快到专门的医院去检查和治疗。我给他留了我的电话,告诉他安排好时间随时联系我。
晚上我接到老李的电话,他问我是否可以晚几天去检查,孩子明天就要期末考试。原来,老李回家后骗孩子说他可能得了乙肝,要去医院检查,可能要住院治疗,就不用去参加期末考试了,没想到孩子坚决不答应,老李气得把他的作业本撕了。孩子抹着眼泪问他:爸爸,你是怕我考不好吗?我这次很努力的,我一定会比上次考得好的,你相信我好吗?老李说他心疼得像刀子割,跑出门打了自己两巴掌。老李告诉我,孩子很好强,学习也很认真,但反应有点迟钝,成绩一直不好,每天的作业,他的同学八九点就做完了,他有时得做到十一二点,做完才肯睡觉,这几天感冒发烧,不能上学,电视都不看,天天在家看书,就想证明自己不是个笨蛋,我以前看他考得不好,生气了就骂他是个笨蛋……
可怜的孩子,你可知道这不是你的错,都是病毒惹的祸呀!我叹息一声,告诉老李,先让孩子去考试,医院的事情我去给他们安排。
两天后,我在医院门口见到了他们一家三口。孩子站在中间,单薄得让人心疼,老李和妻子紧紧地搂着他,安静地缩在医院大门的角落里。孩子叫了我一声“叔叔”,声音脆弱得让人揪心。
我一上午的时间就陪着他们检查,等待结果的空隙里就和老李在院子里抽烟,听他讲他的经历,他和孩子的点点滴滴。我很少说话,我知道,我只需要是一个忠实的听众。
检查结果出来,我把老李带到医生办公室,借口出去了,和孩子在外面聊天。我知道他要面临什么:孩子的病发现得太晚,已经出现并发症,随时都有死亡的可能,即使现在服药,也不敢保证能有多大的效果,还要面临药物的副作用,但不管怎样,我觉得还是应该治疗的,起码能延长孩子的生命,不管时间长短。
老李最后的选择让我着急,他说,要放弃对孩子的治疗。我告诉他,孩子治疗的药物都是免费的,老李说:我不缺钱!我骂他不负责任,老李笑了:我知道你的好意!这孩子命苦,从一出生就得了这个病,我一直在忙我的生意,都没大有时间陪他出去看看这个世界,他想去看海,他想去北京天安门,想去很多地方,我一次次答应,却一次都没做到,你说我多混蛋啊!我想好了,我要把我的工厂给卖了,带他出去玩,想去哪都行,孩子说了算!我知道,这个病治不好,哪一天能治好了,估计孩子也不在了,吃药孩子还遭罪,我现在不想让他遭一点罪,我只想让他高高兴兴的,哪怕就那么几天,我不想让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留给他的都是痛苦,我要让他笑着离开这个世界……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看到这个汉子的眼泪肆无忌惮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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