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相当老的小村了。
依山傍水,山映着重重的苍翠,沉着地守住四方;水泛着点点的澄澈,灵巧地盘在中间。村子蜷在山的怀里,仿佛正被墨衣母亲系上蓝色丝带的婴儿,白色的襁褓宁静而安详。在丝带的中段,有一颗碧色的宝石——那是一棵古树。
在黑瓦白墙的小村里,与坎坷的泥地,沉重的石板,低矮的古井,斑驳的栅栏相比,这碧色都显得太年轻了。那生命的翠绿,朝气蓬勃,如泥里打滚的雏鸡,石板上嬉戏的儿童,古井旁汲水的少女,栅栏边向荣的黄菊。然而,连村里最老的老人,也讲不清它的来历。
老人会在夕阳用山挡住半个身子的时候,扶一把椅子,就着菊丛坐下,给孩子们讲那棵树的故事。这故事老人也不太记得了,还是他从他爷爷那儿听来的呢。老人微笑着,看着那棵古树披上了橙色的霞。他说,那棵树啊,总是这种翠翠的颜色,仿佛多看几眼,就能滴出水来。这棵树会在黄菊开遍的日子里落叶,叶子落到地上,却是黄色的,放在家里,可以香上好几天呢。树会在秋天结黄澄澄的果子,只有拳头那么大,却可甜了。小时候嘴馋去爬树,树太高了,没有摘到果子,还被爷爷骂了一顿。他说那棵树是神明变的,护着我们的村子。心里虔诚的人,路过那棵树,树就会落下果子来,吃一口,那一年的烦恼便都没了。孩子们沉浸在故事里,听了都用崇拜的眼神去看那棵树,心想着下回路过那里要虔诚一点。
那堆清澈的孩子里,他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他走的那天,树刚刚开始结果。他在树下祈祷,恰好一颗小小的果子落在他面前。他拿起,咬了一小口,分一半给父母,分了一半给她。然后他走了,走脱了那山的怀抱。少女在树下思念着,想着他在外面的生活,偶尔看着大雁成行飞过,拂起几片云彩。菊花开了又败,雁阵去了又来。老人静静地离开了村子,那些曾崇拜着树和老人的孩子,只有他不在。人们却总是相信,他素来是有出息的,一定会衣锦归来。
又一个黄菊开遍的日子,他回来了。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富家的女孩。女孩羡极这桃源的日子,不顾父母的劝阻,一心跟来了。少女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愣愣地把为他留的果子交给了他。他咬了一半,把另一半喂到女孩的口中。“看,我没有骗你吧?”语气中煞是甜蜜。他的父母见这情况也惊了,但媳妇是见过世面的大学生,也让人满足了。很快地,淳朴的小村子接纳了外来的人。
不久女孩的父亲也跟来了。仿佛是早预见了女孩不可能受得了这枯燥的生活,电视,电话,电脑统统接过来,不缺钱。老人们震惊而恐慌,他告诉村里的人,该知道知道外面的世界了。于是一根“输液管”顺着母亲的怀抱插在了婴儿身上。渐渐地,公路开辟出来,有城里的车子,来看这座小村,来看那棵奇树。泥地扑上水泥,石板除去青苔,古井竖起围栏,栅栏全部翻新。城里人的需求怎么也填不满。后来,雏鸡进了鸡圈,儿童窝在家里,少女有了洗衣机,黄菊全部拔起,开辟一片广场——方便城里人停车子,也让村里人在广场上摆摊子,做生意,赚钱。
他也曾与女孩争执,女孩说:“你当初拼了命考大学,不就是为了有这一天,让别人全知道这个桃源,让村里人过上现代化的日子吗?”他无言以对。算了,至少那棵树还在。
女孩的父亲一直觉得,也听别人提起说,这树太翠了,不合这村子苍老的主题。要不把这树砍了,移棵古松来?反正那树结的果子也越来越少,果子味道也一般。等淡季一到,就把树移了吧。想着,他踢了踢那树,这么高,当柴卖都能赚不少呢。
树摇了摇,落下最后一个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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