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认为这世界的百态众生,多多少少是我看到的那般芸芸景致。后来我也学会用被扬尘吹得红红的翳眼去眨巴每个殷切进入我视野的人、或事。却不曾料知世间竟还真有这么一片净土让我认清自己。
有的人形容九寨,说是天堂。天堂,对于人的意义在于,它从没有使得涉足过的人们显得有多遗憾。相反地,我一度觉得自己总还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那里。也可以说,邂逅它之前,我的人生尚且还是完整的。锦秀的山水总能拽住东西南北各个角落捎来的气息,在它面前,富人不至于太奢华,穷人不至于太寒碜。而这点也充分赢得了我的好感,就好似脚边的石板缝中腾升出的袅袅仙气,温婉地萦绕开来。雾霭腼腆地附在裤脚上,那是种油然而生的飘飘然。畅快的西游鬼神,那人,那神,那七大姑八大姨的水洞山府,莫不是也借了这扣人心弦的灵动的景呢?有生之年,观临此山此水,顿感已仓促如箭般在世上划过了二十载,匆匆而不知所云,也就突然开了窍,晓得什么欲与何求了。不入此境,安得此濡情艳黛般的蜀景?
或者说,人总是需要换换心情的。
以往我登过的山,多半是不懂得喜怒哀乐的,好像海拔也够成为一种气质的潜在体现。3000多米的沉默,是不轻易流露出来的,也就只有吃力的呼吸才能领会——山的办法,以此来区别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哪些人只是过客,哪些人是雁过留声。山壑时有低吟,和所有游客一样掠过花花草草的我也不曾留心。后来我终于明白,因为那是种堪比父爱母爱般千叮咛万嘱咐的深沉。所以显得那么熟悉,熟悉到从未在意它的存在的地步。习惯性的声音忽然消失的时候,我便被回程途中的皑皑白雪世界给冻醒了。就好像一场惊醒的美梦,梦境与现实一比较,现实倒像是梦魇了。
这像是我记忆中的山。
不曾看见过什么怪石嶙峋,这便是我生命中前二十年的真实写照——波澜不惊得和高耸入云间的松树一般,一根筋地往上长向上爬,从来都懒得停下来去留意哪怕一眼半山腰的窸窸窣窣。于是我尽可能地成长到了别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也见到了传说中厉声盘旋的苍鹰,古稀荒凉的峰顶以及丰盈圣洁的云朵。再看看自己,够直也足够高,可却什么也没留给未来的自己,一身的光秃秃。到头来,还得折回起点,去找回自己的枝枝蔓蔓。当然,这种感觉并不比从险恶的峰顶失足摔下来得安逸。
清风微扬,松树与我相视苦苦一笑。轻轻晃动的枝叶间滑落下一滴清澈的雪水,嘀嗒在我脸上,真是入骨的凉,凉起我面颊上一阵红晕,泛得好一阵热乎。就像它枝叶间如梦初醒的水滴,它明白,我心里有种东西正在消融。
曾经,我们自当是为了成功不顾一切地向前向上冲。其实,成功可以不必牵强得这么累。山教给我的,绝不只是山顶上那一小片意义非凡的天地。天空的确可以成为人飞跃的极限,为了山顶而努力,只是连苍鹰和松树也是何其地清楚,生命中大部分时间都要在半山腰度过,过多地用半山腰的景致去预支成功亦或是山顶的景致,再白发苍苍的轨迹也显得枉为缤纷五彩。裂开的树皮遮不住它们的年轮,奈何很多久违的觉悟是不能把自己带回到从前的。山比山,人比人,一山更比一山高。在这座山的最高处遥看那座山,只会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征服得更高些,更远些。生命断然不是战争的燃料,因为人有终老的一天,山却不惜继续侧目瞧着过往的人群。我们喧闹,山很安静,并且一直默不作声着。
山涧迷梦回旋般地流淌着,偶尔泛着阳光的波纹上托着一两片花瓣,像一抹淡红的胭脂,媚花羡柳的,妙趣横生。我目送着它远去,隐匿在涧子的拐角,心中不禁跌宕起几句梵语:
它走远了,我还在原地;
或者,我退去了,它还在那里
像是默守的誓约,不悲不喜
它恹恹的缄默,像是讽刺,讽刺这个除了我以外的单调世界
给了我们这样匆匆的一瞥
匆匆的一瞥,然后各自忘记,仿佛不曾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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