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一次举起了刀。
夕阳已垂下了半个脑袋,天边是一片明艳的红,红得就像鲜血般热烈而残酷。面前依旧是那片永远走不到边的沙漠。西风从地狱深处卷起,狰狞地狂笑、嚣叫着,挟着漫漫黄沙铺天盖地地掩过来,打在脸上、脖子上就是一道血丝。天与地之间只剩下一段枯朽,水?好像已如在梦里般遥远。不远处一枝枯树,无助而绝望地垂下了头。
哲逊是不是也像这枝树般无望?是不是也要像沙砾般被卷到地狱里?哲逊不知道,也没空去想。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吉阿鲁。
吉阿鲁是哲逊最好的朋友。在哲逊七岁生日那天,他父亲领他到马栏前,要他挑一匹马,年幼的哲逊一眼就相中了吉阿鲁。那时的吉阿鲁也是一匹没几个月的小马驹,红棕色的毛在夕阳的映照下殷红如血,似乎有一种耀眼的光芒——正如此刻的吉阿鲁!不过那时候,吉阿鲁很淘气,到处乱跑乱跳,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顽强的生命力——而现在,三天三夜的折磨已将这个生命变得如哲逊般疲惫脆弱。
不错,三天三夜,整整三天三夜哲逊和吉阿鲁都没能走出这片见鬼的沙漠。现在,哲逊已到了濒临倒下的时刻。可是他不能倒下,一倒下就是死。哲逊不能死,他还年轻,他要活下去!
他的双手死死握着刀柄,手心里全是汗,指节因用力过大而发白,手背上暴出一条条青筋。不知是太累还是紧张,他的手竟在微微发抖。
哲逊的手本是全族最稳定的一双手。那年那达慕大会,族里的少年全都聚在一起,牵着他们的马,在草场边缘紧张地等待着。吉阿鲁站在哲逊身边,似乎也感染到了这紧张的气氛,它用右前蹄轻轻刨着草地,鼻子里温热的气息直喷到哲逊的脸上。哲逊一手挽着肩上的长弓,一双眼睛黑得发亮。
随着族长一声令下,几十个少年全都飞身上马,纵马奔驰到草场上。突然,草丛中奔出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撒开四蹄泼命地奔跑,掠过哲逊马蹄边,如惊鸿一瞥般瞬间闪出十余丈。哲逊不慌不忙,年轻的面容露出沉稳冷静的神色。他似乎只是一扬手,弓就到了他手上。吉阿鲁后腿一蹬,闪电般弹了出去,直追兔子。哲逊拈箭弯弓,在马猛地蹿近兔子时射出了这一箭,只见一道光闪过,这支箭直直地刺进兔子后脑,兔子浑身一颤,翻到在草丛里。哲逊俯身拾起兔子,欢呼着挥动他的猎物,吉阿鲁用欢快的小跑庆祝着。在草原上,最优秀的马术手和弓箭手就是英雄,于是哲逊就成了他们族的少年英雄。后来,他又和吉阿鲁一起狩猎,现在哲逊颈上还围着刚猎到的白狐皮。从那以后,哲逊更是和吉阿鲁形影不离,不知一起走过了多少个白天夜晚。
而现在,哲逊回想着他和哲逊一起走过的日子,这一刀还怎么砍得下去?他不由得垂下了双手。
太阳已完全落山,西边仍有一缕余辉斜照。冷风呼啸着,哲逊似乎要被这股风吹倒,踉跄地跌出几步,用刀撑在地上。他马上就要支持不住了,饥饿和疲倦似已将这草原的雏鹰撕裂。杀马!现在已到了必须杀马饮血才能让他活下去的时候。哲逊想起了母亲的笑容,温暖得就像这夕阳的光辉,此刻却在哲逊脑海中渐渐扭曲,成了沙漠狰狞的狂笑。他咬咬牙,再一次举起了刀。
吉阿鲁似乎也感受到了哲逊的意思,它忽然一声长嘶,在冷风中倍添肃杀之意。
哲逊不禁又回想起了两年前的那声长嘶。那年,他骑着吉阿鲁去远方的部族送信,回的途中遇到了狼群。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狼,一匹匹全瞪着闪着绿光的眼睛,鼻孔中喷出的气凝成无数道白烟,锋利的牙齿摩擦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那天也是黄昏,吉阿鲁负着哲逊拼命地奔驰在草原上,身后是腾起的莽莽烟尘掩映着凶猛的狼群。吉阿鲁不愧是一匹神骏的良马,它四蹄如御风一般在草地上一掠而过,哲逊伏在它背上眼前的景物全都一闪而过,什么都看不清,耳边响着风的呜呜声。突然,吉阿鲁猛地刹住了脚步,一声长嘶,整个身子直立起来,险些把哲逊掀下去。前面是一片大泥淖,只要掉下去,连人带马全会陷得无影无踪,而后面,却是草原上最凶狠毒辣的狼!哲逊快要急疯了,吉阿鲁也紧张地喷着响鼻。狼群奔近了,已近得可以看清每头狼雪白的獠牙。哲逊反手抽出马刀,紧握着刀柄,脸色苍白。最前面的狼奔来了,哲逊正要砍下,吉阿鲁却忽然猛地往半空一跃,足足腾起一人多高。狼刹不住脚,就从马蹄下直直冲进了大泥淖,一转眼陷得无影无踪。旁边的狼也有冲下去的,然而大部分却直向哲逊和吉阿鲁冲来,嚎叫着要把他们撕成碎片。吉阿鲁抬起前蹄,狠狠地蹬在狼的脑袋上,狼顿时毙命。哲逊挥着马刀俯身砍杀,刀闪银光,狼血喷溅,刀风飒飒,狼嚎凄厉。哲逊和吉阿鲁很快都受了伤,失血过多让哲逊的神智已昏昏沉沉,只是一种顽强的意志力,夹着他生命的呼喊:“我要活着!”支持他不知疲倦地砍杀。后来,他终于支持不住了,马刀“咣啷”一声落地,哲逊昏倒在马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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