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叫什么花?
你长在我少年的记忆中。天地洪荒茫茫,记忆中的花居然只有这一种。
长在道路两边,长在坟地,长在垃圾边,长在不为人知的任何一个角落。
从来不是人工所种。野生的你,具有天生的抗击打能力。你这样散落,甚至有些随意,甚至有些太落拓的开花结果。
你的花也贱。粉艳艳,白灿灿。胖,而且带着稍微庸俗的表情——你哪有莲的清高,你哪有梅的孤傲,你哪有菊的傲慢,你哪有蓝的清幽……甚至,你不如玫瑰,不如月季,不如牡丹,不如任何一种画家或诗人歌颂过的、画过的花。
你都不是。
你就是你。
就那样随意。风一来,就吹来了种子,就发芽,就开花,就怒放。
怎么可以这样?
然而,就是。
就是这样的你。你根本无需要等待人们来小心翼翼培育花籽,无需要浇水培植,无需要更多的关爱——随便给你一个角落,给你一点阳光,你就开得这样铺天盖地。甚至,是奢侈,是浪费。
在农村,在茅厕边,在水井边,在麦场……怎么哪里都有你?谁也不曾注意你,理睬你。你太普通了,太普遍了,到处都是。
你不知道物以稀为贵,你不知道拿捏着分寸。不知道应该矜持。
你一意孤行的怒放,开呀开。农村里叫你“麦收花”,一到麦收,房前屋后全是你,一开就一片。有人还会嫌你碍眼,把你拔了去。可是,还是有散落的种籽,没过几天,你又长得一丈高了。
“这花命贱。”他们说你。
你最初长于哪里呢?有人说是四川。有人叫你一丈红、熟季花、戎葵、吴葵、卫足葵、胡葵、斗蓬花……都太洋气了。乡亲们和你叫“大熟仙儿”,这说法多有地气。
在夏天的黄昏,在你的花下,拿把蒲扇,一摇一摇地说着往事。秋就很快珊珊来了。
没有人注意你。再喜欢花的人,也不会把你掐几朵插在瓶子里,你是没品没相的花,傻傻的,憨憨的,笨笨的。像最没心没肺的乡下姑娘,更重要的一点是,怎么会,不种你不管你你就开得这样灿烂?可以把整个夏天全涂抹了?
像随意写在夏天的草稿。像没有记忆的一场恋爱。怒开,贱开,是你最接近夏天最接近自己本质的一种形式了。你知道,盛开是植物的本质,你知道,不娇不贵,努力盛开是植物的本分。
那些无法告诉别人的心酸,那些没有人知道的私秘。那些被轻贱的被鄙视的刹那。其实,你都知道。
然而你。然而你依然如故。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你像上不了台面的小情小调,像人们随意哼曲的小曲儿,像没有上过纸质的一种文字,就这样随意的花开花落了。
垃圾箱边,一大片你。
那样极茂盛的开着。
破旧的水池中。颓废的花坛里。没有别的花,她们都太脆弱了,嫌脏嫌乱嫌这嫌那,只有你,一大片一大片的开着,又傻又痴。而且,那么高那么壮。
你能矜持点吗?能不那么敦厚吗?
你这宅心仁厚的花。
摄影师不拍你,画家不画你,诗人不写你……命贱如你。早就心如佛,普渡众日。这光阴来不来你都在。你在不在光阴都来。
你与你自己融化成一片不被注意却又不得不让人注意的风景。
是有些心酸了——当写下这些盛开的坚持,当写下这些不惧不怕命贱。
看凡高一封一封写给弟弟提奥的信,忽然想起你。如果凡高早一点看到你,一定也会画你。他画的向日葵,也是葵类,也是那样一望无际的命贱着。在信中,他虽然也谈了一些艺术见解,但更多的是,是钱。他腼腆而羞涩的说着自己的窘况,甚至是求自己的弟弟再给自己寄些钱来……每读到这,都会眼睛酸涩。
读贾樟柯的《贾想》,当他写道如一棵野草一样顽强的生长着,被著名导演写状告信,被人骗被人坑,可是,他说,“那些一次又一次到来的消极时刻,那些无法告诉别人的怯懦,只有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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