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小山村。农人们忙着插秧，一队人斜着退下来，头的前面就是一片青青的秧苗。

有人说，田大娃吐血了。我一看，大惊失色。田大娃是我的哥哥，我看见他一手拿着秧苗，嘴在大口大口地吐着血。

父母早就去世了。大哥不到二十岁，我十四岁，下面还有个小弟弟。母亲去世后，大哥就因为咯血，去查，是肺结核。这病，一时是治不好的。本来大哥应该在家休息，但我和弟弟太小，他不干活，如何在队上挣得工分，分得回粮食？我们只有饿死。所以，大哥在一身发烧、全身盗汗、非常无力的情况下，还是挣扎着去做农活。

插秧，这高强度的农活，果然让大哥累得吐出了大口大口的血。

队长急忙让队上的人用竹杆和马架子绑了个滑秆，将大哥放到上面。然后，队长安排了四个人，将大哥抬到了乡卫生院。没有钱，没有米，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好在那时乡卫生院相信生产队作保，赊了药给我大哥输液。不然，我大哥只有死路一条。

第二天，我听大哥的，回队上去找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他叫张玉双。大哥请他为大哥扯一些草药。因为张玉双过去也是一个肺结核吐血病人，在外遇见一个高人，指点他扯了几味草药，把吐血止住了。然后张玉双说，他止住了血，吃了大把大把的抗结核药异胭肼，病就好了。大哥想先止住血。

我回去在张家大院子找到了张玉双。我说了请他帮忙的事。我说，张伯，现在我无法报答你什么，以后万一我有出息，对你定当重重报答。

张玉双说，哪需要你报答。

然后他上了山，扯了那几种草药。还把他自家的锅取了下来，倒扣了过来，将锅底草木灰烧成的锅烟墨刮了下来，熬成了药。张玉双装了三瓶给我，叫带给大哥。

我拿回乡卫生院，交给大哥。奇了，一直在吐血的大哥喝了他这药，真的止住血了！

几天后我们出了院。

半年后大哥又可以干活了，此后再没有复发。

一年后经大哥同意，我去复习初中考高中，考上了。

高中毕业后，又考上了。五年后，我竟然在县政府工作了。人生真是意外。

十年之内，我回家无数次。有时，我在马路上遇见了张玉双，他低着头，背一点东西上街去卖。他咬着旱烟，目不他视，他知道这世界任何人和事都与他没什么关系。而我认出他来了，我是政府干部，他是我的恩人，我竟然没有上去招呼他。

二十年后的某一天，在我的人生经历了重大变故后，我突然想起了张玉双。我想起了我多次在路上遇见他都没有招呼他，我突然非常惭愧，也感觉十分羞耻。我知道没有张玉双的那些草药，我大哥就不会好，也就没有我的今天。其实我今天的一切都是张玉双给的，我为什么对他竟然没有一点感恩之情？

我出了一身大汗。

星期天，我身上揣了三个月的工资，买了许多烟酒。我要回村上去看张玉双。

当我走到张玉双的家门前时，张玉双，一个已经七十多的老人，更加瘦弱地坐在他家的门前抽旱烟。地上到处是乱草，鸡屎。我说，张伯，我来看您来了！

他的眼睛是灰蒙蒙的，里面有些亮光。他张着至少有几十年没漱口的焦黄牙齿对我笑着说，田二娃，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二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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