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唐诗,读到这一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突然想,世上什么东西最惨?是次品。我怎么会从这一名唐诗想到次品呢?不知道,反正我就是想到次品了。
说次品是婉转的说法,其实就是废品。废品与无用这物是不同的概念,无用这物就是无用,没有什么过错,也许是人们没有想出评测的用处,也许是它不想为人所用就装出一副全不起眼的样子,总之,无用不是褒义,也并不是贬义。但是废品就不一样了,它已经被按照某种模式改造、加工(扭曲或者提炼),已经被弄得面目全非了,却没达到被改造的彼岸,没有达到改造者所希望的那种被用的要求,因此被动扔在一边,水再被“用”。
我看不起废品,觉得它很可悲。
而无用之物有趣啊,它自然——春来昔自青;它放任——纷纷开且落。保留了许多可能却引而不发,终于任其凋零如陨叶落花,以一无所有保全了天然。
竹子是最中国化的草木,很有用。古代时用来做简,用来刻字,一烤会出汗的,所以史书以叫汗青。可以建竹楼,可以扎筏,还可以制家具,桌椅屏风还有床。
想想许多熟悉的带“竹子头”的汉字:竿、竽、篱、笼……都在告诉我们竹子的用处。雅一点的则是笠和笔,文人出门和在家随时相伴的。
最风雅的自然是箫、笛和笙。
人喜欢这些竹制的器物,是从人的立场出发的,若是从竹子的立场出发,被人如此看重是荣宠不是不幸则很难说。
要被砍下来,接受挑选,然后或劈或凿,又削又磨,甚至千揉百烤,真是苦心智,伤筋骨,可伤可叹。何况还有那些被砍了下来,又因为形状不合要求,或者后来爆裂,或者凿错削坏了……弃而不用的,何等可悲!一旦次了,便什么都做不成了,它永远不能回到山间坡上,做自由自在栉风沐雨的竹子,而且连露水都不来打湿它,它连哭泣都不能够了。
它不再是竹子,而且什么都不是。它既不是竹,也不是竹制品,它没有姓氏,只有一个统称叫做“次品”
人总是这样,看到竹子就想到要做成什么,而且相信,经历的所有折腾劳苦都必然会有报偿,要奋斗就要牺牲,而牺牲了就会成功,至少有意义。似乎没有人肯正视一个真相,或者说因为对成功不可抑制的欲望而假装忽略了它:成功都是用牺牲换来的,而牺牲不一定与成功有联系。
何况世界上并没有绝对的成功。现在所谓的成功,不过是按照大多数人的标准衡量的,而按照他人的意志塑造自己,一出发就是错误的。
一来本性就是错了,再努力就是错上加错,再不走运成为次品,那真是万劫不复。但一竿竹子要有用,就是要冒这样的风险的。一个人要成功,是不是也一样?
所以我喜欢这句诗: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不论是次品还是成品,都不是它的本心。它的本心是做一竿不被理会的竹子,钻出土,解开带绒毛的笋衣,拨节,抽枝,在风里婆娑,在雨中瑟瑟,如果没有葬身熊猫之腹,那等待着它最后结局是开花,死去……远离欣赏和利用,也远离扭曲的企图,这样自然就避免了厄运。
无用的竹子应该是快乐的。
作为竹子,没有比这更好的命运了。不想有用,不不被扭曲,更永远避免了沦为次品的悲惨。
在无用中保全了自己,这样就不用为实现生命中的一种可能而舍弃生命内在的九百九十九种可能。不是不能,是不忍,不愿,不甘。
生命是一朵千瓣莲花,如果我的“本心”拒绝盛放,那么也就拒绝了枯萎和零落。(选自高中《绿色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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