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天的心
水宁成长于南方的一个小城,日子如水一样的平淡,完全无法承载一个少女鲜活的梦想。虽然外面的世界对于她来说模糊得只是一个概念,但她的心仍然固执地吟唱:我要离开,我要离开!要去遥远的地方流浪!那时的她所不知道的是,在以后的岁月里,对这个地方的思念是如何的深入骨髓,梦魂萦绕,那些原本以为过目即忘的风景竟成了她一生的底色,虽然加上不断地涂抹描画,但背景却永远无法脱去了。成片的油菜花,紫色的蚕豆花,笔直的翠竹,色彩幻化的夕阳,氤氲的雾气,滴水的桐叶,泥泞的田埂,山壁间渗流的清泉……年复一年,在不知不觉中渗入她的血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终于有一天,她怀揣着录取通知书和满溢的兴奋,轻松抖掉小城记忆,来到那个遥远的北方城市,从此开始了她的流浪之旅。
那是一个生机勃发的年代!有点阳光思想就恣意灿烂起来。舒婷、北岛的诗,琼瑶、三毛的小说,崔健的摇滚,《第三次浪潮》的冲击……年轻学子们如刚刚脱负的驾辕之马,在思想的原野上流连忘返,尽情放蹄。
那一年的水宁还不到十七岁。那个年代不时兴用“花季”来描述这个年龄,渴望成熟却青涩难掩才是这个时期的主题。那些美丽故事的主角们谈笑着蜂拥而来,融入少女原本渴求浪漫的情怀,现实于她就越来越远。在宁自己所编织的梦境中,她常常忘记自己的瘦小、平凡和敏感,一心相信那个命中注定的王子已经启程而来。
那还是一个保守的年代,爱情通常只在诗词小说里粉墨登场,但年轻躁动的心却总能够迂回突围。“友谊宿舍”很快在校园里风行起来,其实就是一个女生宿舍和一个男生宿舍结对活动。女生宿舍里都按年纪排行,以姐妹相称。几乎每个周末,水宁和她的姐妹们都会和友谊宿舍的男生们聚在一起。那个宿舍实在不算大,双层铁床分放两边,和铁床焊为一体的铁架,可以摆放一个行李箱,更多的东西只能放在床下的有限空间了。床中间的空档,只够放下两两相对拼在一起的四张桌子,人若要从桌子和床之间的空档通过,需要屈着膝,再微微佝偻着上身。每次水宁回忆起这个宿舍,心里总是有些诧异,她如何在这样的环境里安稳地过了四年,而大部分的时间都屈身在那个紧靠门口的上铺。更令她诧异的是,这个地方竟然会温馨地侵入她的梦中,让她在醒来的早晨有着莫名的怅然。
除了少数几个周末回家的本地人,每个周五晚上一群活蹦乱跳的年轻人都会挨个儿挤坐在桌子两旁的床上。现在的水宁已经不习惯让人坐到自己的床上了,即使是老公也需要换了睡衣。不过那个时候没有人在意,那是连流行病也还没有开始流行的年代,卫生观念自然少些。似乎也没有隐私,所有的人都一无所有,所有的思想都一览无余,“隐私”就不免超前。在水宁的记忆里好像也没有人抱怨过太挤,虽然即使那时没有胖子,大家还是得把手放在前面才不会妨碍到别人。男生们总是正襟危坐,表情稍稍带点紧张。桌面铺着白底蓝花的桌布,这是二姐转遍了整个城市挑选的,虽然姐妹几个财力有限,仍然努力地展示着不俗的品味。桌上放了一盆昙花,几片简洁的绿叶衬着两簇橙色的花朵,这是男生们送的,想来煞费苦心,虽然是假花儿,仍然打眼,四年里一直是这个宿舍的一道风景。桌上的盆盆碗碗都被一股脑儿地收走了,有时过后要费些力气才能找到,这时上面堆的都是瓜子之类的小食品,临时从楼下的小卖部采来,花钱不多,可以管够。不记得有什么特别的话题,那个时候进大学就如进了保险箱,闭塞一点的学校还没有流行考托福往国外奔,用功学习的人显得有点落伍,所以没有人谈学业。场面太杂乱,似乎也没有人谈人生理想。大约聊的多是去哪里玩儿之类的事情。因为精力太旺盛,凡扯得上的节日,中秋节啊,元旦啊,青年节啊,以至每个人的生日,只要能找着碴儿的,总要约好了去郊外踏个青,望个月,划个船之类的。录音机可是不能少的道具,没这四个喇叭的喧嚣好像气氛就起不来。水宁印象最深的歌是周峰的《夜色阑珊》和唐尼的《雨中即景》,后来再听实在有些哭笑不得,只能给予又难听又亲切的评语。伴着这些歌,少男少女们认真却笨拙地学跳名为“八步”的交谊舞,人影恍恍,在夜黑风高的公园里,想起来颇有震撼效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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