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广州念书已经有一年多了。11月末,在我曾住16年的小城已是冬日,已是雪飘飘了。
这是记忆中乡村的落雪:先是大风,吹过平原、山冈,吹得树叶稀疏,旷野更加空旷,古老的屋墙也仿佛变得单薄了。我望着远处的教堂,它的尖顶愈发瘦削,我猜想,神的骨骼可能正在隐隐作痛。大风中,有多少微小的事物已难以坚持自己的立场,建筑抱紧肩膀,流浪的心像枯叶一样纷飞。
但大风很快就过去了,天地间突然安静下来,最初在风中击打而下的坚硬水粒,已被悠悠飘落的柔软的雪花所代替。纷纷扬扬的世界又渐渐松弛,舒展开来。
雪从空中落下来,它们那么小,刚进来视野的时候,像细小的灰尘,近到了眼前,才显出了银白。落在地上的雪,细小之花,一朵、两朵……微小而羞怯,凝眸之间,仿佛是透明的,等到更多的雪花聚在一起,才有了悦目的白,像光的碎屑——被风吹得颠沛流离的月光,在安静中重新聚拢,明丽而美灿。
大风之后是大安静。雪中,斑驳的大地一点点改变,浅灰、浅白,一片灿白。许多颜色从眼前消失:屋顶的青黑,土地的苍黄,还有河坡、乡场、桥面……仿佛大地在放弃。茫茫的雪,茫茫的白,在视野里和心灵里无垠铺展,天地渐渐一色,渐渐趋向安静与安详。
雪雾,旷野已被厚厚的银白覆盖,山冈,灿白中有青色透出,那是陡峭处的岩石,山体坚硬的骨骼。除此之外,四望皎然,晴后的日出,会使雪地更加耀眼。山阴处,远看,却又是另一番景象,浮动着另一种略带蓝晕的奇异的白。村庄里,到处冰枝悬挂;屋墙,向阳的一面金黄。树枝上残留的楝果或一两片红叶,从雪中探出,凄楚得动人。山林,在冰雪的覆盖中露出细细的洇墨的线痕,那些丰日丑陋杂乱的老树枝已被厚厚的白雪重新整理,显出简洁而清爽的韵致。
雪,本质是水。在水的诸多变化中,雪是最美的。这绒绒的白,仿佛平日藏在水中的羽毛,它是水最柔软,浪漫的梦。这样的梦,在透明的水中是看不到的,只有当变成了雪,才清晰地呈现出来。这毛绒的白,缓缓地飞翔,仿佛似有似无的音乐,流过瓦面、树枝、草根、道路、村庄。一个爱雪的人,静默地站在雪中,恍惚间,几乎会有丧失听觉之感。
常常想起《水浒传》中写林冲雪夜上梁山一章中的句子:“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上梁山是一个悲惨的故事,但这一句却多年来深印我的脑海,常常觉得那句子中呈现的美有异样的质地。
踏雪,在回想中是小时候的事。下雪的时候,大人往家里赶,孩子们却喜欢往外跑,去干什么?并无明确的目的。但随着雪的加厚,看着雪地上自己的一串串脚印,心中就有很感动的喜欢。那些清晰的脚印,雪下得紧的时候,很快就会被覆盖,但我知道,即使被完全遮没,看不到了,但它们在软雪的下面仍是清晰的。雪很细心,有着世间最敏锐的触须,对纳入它怀中的任何事物:脚印、童心,稚嫩的好奇、一点点欢喜,它都会好好保存。
在雪的覆盖中,大地上,所有的道路都消失了。因此,所有的路都是新的,都是重新走过。雪带来了另外的快乐,也带来了另外的速度和节奏。
雪是慢的,悠然的。下雪的时候,仍可以看到许多在雪中走动的人,它们有时还会停下来,交谈,甚至仰着脸,让雪落向面颊……雪不曾把什么打乱,下雪的时候,世界显出从容的一面。
雪的优雅还在于:几乎没有一片雪会垂直落下来。飘荡中的雪,轻盈,充分享有蹁跹之美。雪落在树枝上,缓慢地堆积着。只有雪能在树枝上站稳,同样是来自天国,但和雨滴,冰粒不同,雪不是急切,不是点击,它是信笺的方式,古老而贴切。它的轻,成全了它对树枝持久的重。雪落在衣服上,掸掉积雪,衣服基本上还是干的。雪陪我们走完一段路,又在拍打中落下,相对于环境和内心,它从来就不是强制的力量,而仿佛是某种古老识穿的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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